天色慢慢昏暗下来,海上升起了迷迷蒙蒙的夜雾。
我把几个民兵布置在房子周围,然后便和玉秀一齐躲在她家的里间屋里,透过破旧的门帘向外间屋里注视着,等候“黑风”回来。他的床就在外面。“黑风”原来是住在外面一间草棚子里,由于前几天一场暴风雨,棚顶塌了,需要修理,所以大成婶搬进里间和玉秀一起睡,把外间的床暂时腾出来,让给了这位“舅舅”。为了不使他怀疑,我把玉秀站岗用的步枪(玉秀是机枪射手,但民兵都要站岗,所以玉秀也有一支站岗用的步枪)放在他的床边。我怕大成婶沉不住气露了马脚,我们的行动对她也严守着秘密。我是瞅她出去汲水的当儿躲进来的,所以她并不知道我就在她的里间屋里。
这时“黑风”还没有回来。玉秀故意对大成婶说:“阿妈,我那件蓝布褂子袖肘破了,你在外间里给我补一补,我先睡了。困得要死,千万别吵醒我,我怕灯光。”
大成婶怕妨碍女儿安睡,在外间屋点上灯。忽然发现女儿的枪放在外面,就说:“玉秀,你的枪怎么丢在这里,要不要拿进去?”
玉秀吓唬大成婶说:“里面有子弹,你不要动,待会我还要上岗哩!”
大成婶不说话了,在她的破箱子里找碎布,翻来翻去,结果翻到了大成叔的一件破褂子,正想扯开给玉秀补衣服用,却又立刻把衣服抱在胸前,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,挂在腮上,在灯光里闪动着。她想起亲人来了。
房门猛然敞开,“黑风”卷了进来。他神情显得十分焦躁,张口就问:“玉秀在家吗?”他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在外间屋里转了一圈。
大成婶抹了一把泪,轻声地说:“睡了。”
他看见大成婶满脸是泪,警觉而不安地问:“你哭什么?出了什么事?”
“我想找片碎布给玉秀补衣裳,找到了她阿爸的褂子,人到底还在不在呢?”说着说着又啜泣起来。
“妹妹,自从我来到这里,还没有和你说句贴心话呢。”这位“哥哥”在大成婶对面坐下,斜起眼看了看玉秀的枪,声调充满“感情”地说:“哥哥待你不错吧?”
大成婶有些不解,诧异地说:“你这是哪里的话?”
“我们可是亲手足亲骨肉呵,若是哥哥有了难处,妹妹可要相帮呵!”
大成婶更是摸不着头脑了,吃惊地看着“哥哥”说:“你怎么老是说些不着边沿的话?叫人摸不透,你出了什么事吗?”她真诚地为“哥哥”担心了。
“不是我出了什么事,我是为你和玉秀担心呵!”
大成婶说:“这倒奇怪了,我们不是很好吗?有什么值得担心的?你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,我们有人民政府,就算有天大的难处也不用怕。”
“唉,我的糊涂妹妹,你还蒙在鼓里呢,大成还活着呵!”
“真的?”过分的突然,使大成婶感到震惊。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。玉秀也忍不住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。
冒牌的哥哥对妹妹说:“你别急,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。在海上,我是和大成一起被国民党抓走的。”这家伙假话讲得比真话还象。“大成的犟脾气你是知道的,他死活不肯走,国民党要用枪打死他,我跑上去阻拦,子弹正好打在我的腿上。”
大成婶疑惑地看着他的半截腿,她不明白“哥哥”为什么要撒谎:“你不是说,你的腿是救解放军叫飞机炸的吗?”
“我的好妹妹,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这事怎么好向外面露呢?你听我说,大成到了台湾就碰上了陈占鳌。”
“我的天,不是冤家不聚头,又碰上这个坏蛋了。你怎么知道的?”大成婶焦急起来。
“陈占鳌现在当了大官了,他看见大成,可并不记仇,”断腿阿太并不回答大成婶的提问,只顾往下说,“亲不亲,故乡人嘛,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来,就叫大成当了他的副官啦。”
“我不信,他不会干这种事情,你是编排了故事来骗我。”大成婶不高兴了。
“骗你?你可认识这件东西?”
“黑风”走近他的床头,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东西。
外面灯光比较暗,我看不出这是什么。但玉秀不禁动了一下,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。大成婶开始一怔,一把把黑东西抓了过去,放在胸前。我看清了,这是大成叔用过的烟袋荷包。
大成婶由于过分激动,喘吁吁地问:“大成真的活着?你真的从他那里来?”
“怎么不是真的?他叫我告诉你们娘俩……”
“黑风”还没有把话说完,大成婶就猛然跳起来,把烟袋荷包往地上一丢,对他说:“走,我们到乡公所报告去!”
“什么,”大成婶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。“你……你糊涂了?共产党知道大成在台湾当了军官,你就成了匪属,牢房监狱敞着门等着你和玉秀哩!”
大成婶气愤地和他大声吵了起来:“呵,原来你是这样的人,我若是把这件事瞒着政府,我就对不起政府,你快跟我到乡公所坦白去!”
“好妹妹,你就不为大成想一想?一日夫妻百日恩爱,你不想见大成了?”这个匪徒看出了大成婶的决心,他绝望了,但还要作最后的挣扎,继续说:“你就是不顾大成,你也该看在我们兄妹的情份上,你也应该为自己和玉秀想想……”
大成婶坚决地说:“若是大成真的当了国民党土匪,我就不认他是我家里的人。玉秀也不会认他是阿爸。他要真敢和陈占鳌回到岛上来,我就叫玉秀用枪打死他!”大成婶猛然指着这个匪徒的鼻子说:“你……你是哪一路的哥哥?你大概就是台湾来的特务。说不定大成就是叫你给害死了呢!”大成婶不顾一切地大声吵嚷起来。我没有想到大成婶平时思想上有些糊涂,到这种时候,是非却这样的分明。
“黑风”直到这时候,才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。他满以为大成婶为了丈夫,为了他费尽心机建立起来的“兄妹”感情,为了她自己不当匪属,为了玉秀的前途……可以和他站到一起来的,眼前的事实粉碎了他这一场春梦。于是他的原形毕露了,他一把抓过玉秀的步枪,拦在门口,对着大成婶冷笑道:“你想现在去报告?来不及了!我实话告诉你,国民党的先遣纵队就要上岛来了。”
尽管我抓住玉秀的手,一再要她沉着冷静,但是玉秀却忍不住了。她把门帘一掀,扑了出去……
一条腿的“黑风”怎么能经受住这样突然的打击?他大叫一声,马上跌倒在门边了,我立即用枪指着他,命令道:“把手举起来!”
这时玉秀已经把步枪夺了过来,大成婶也顺手摸到了一把柴刀;枪口、刀口都准对着他的鼻子。
“黑风”,这个在从前横行一时的海匪,象条癞皮狗一样躺在我们的脚下。我命令他坐到床上,把他的假腿打开。
他完全绝望了,他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,虽然他还在寻找机会,但是两支枪、一把柴刀和六只燃烧着仇恨怒火的眼睛,使他放弃了反抗的念头。
他尴尬、顺从地遵照我的命令,象剥自己的皮一样,卷起了裤脚管。果然,一部发报机就作为一段假腿吊在他的腰上。
我说:“‘黑风’大头目,你的任务完成了,电台该交出来了!”
他突然抬起头望着窗外,渔业仓库方向升起的大火映红了窗口。他脸上掠过一线希望的光亮,带有几分激动地说:“渔业仓库失火了,快去救火!”
我微笑着说:“谢谢你的关心,鱼食不会白下,这堆柴草也不会白烧的!”
他的汗珠立即从额头上滚下来,吐出两个字:“完了。”
我说:“还没有完,你还没有和陈占鳌见面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