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断腿刘阿太的事,福建一直没有信来。当然,我们并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来信上。我布置民兵们,特别是玉秀,时刻注意他的行动。我把他的一切可疑的表现都记在我的笔记簿上。
但是,他的可疑之点并不多。
他有时到小卖部去打酒买烟,却并不和尤二狗多讲话。因为他初次和尤二狗相见时,就主动提出马上去给他理发,这就使我一开始就曾怀疑过他和尤二狗的关系,我怀疑他是不是想和这位账房先生勾搭?
可是过了两天,我这种想法又被打消了。玉秀告诉我说:“舅舅给尤二狗理发之后很后悔,他说,‘早知道他是这种人,我说什么也不给他理发。我为人民服务,可不是为渔霸的账房先生服务!’……”
此外,他还鼓励玉秀好好当民兵呢,要玉秀为他那条断了的腿报仇……
断腿阿太的话是真是假?是我多疑了,还是他知道这些话一定会通过玉秀的嘴传到我的耳朵里,才故意这样说的?根据大成婶的反映,这位久别重逢的哥哥对她们母女都很体贴关怀。不仅把理发赚的钱全部交给她,而且把变卖福建老家的东西得来的五百元钱也全部交给了她;他自己除烟酒外,并无别的支出,也从来不说落后话。
我也感到断腿阿太的一些活动并不避讳我们民兵。比如他搭船来同心岛,就是和我们的民兵同船;要给尤二狗理发,也是当着我的面提出来的;有时他到东沙北岙镇去,还问我们民兵带不带东西。……
我也曾经认为阿洪嫂的跌伤和他的出现有关系,但是转念一想:象这样一个断了腿的人爬到陡崖上,把垫石板的石头抽掉是很困难的,甚至是不可能的。想来想去,我好象走在雾里,好象看见了些什么,但又看不清楚。
方书记一再告诉我:“敌人不仅是毒辣的,而且是很狡猾的。”对,在和暗藏的敌人的斗争上,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。我要更加提高警惕,我要学得更聪明些。
根据民兵报告,昨天刘阿太到东沙北岙镇修理理发推子去了,下午没有回来。我决定到东沙去一趟,了解一下他在东沙的活动,也顺便到区委去作一次汇报。这天正是早潮,我赶到东沙的时候,人们才刚刚吃过早饭。
登上码头,有一条很宽的公路绕上山头;远远可以看到部队的营房、阵地和练兵场。
夏日的清晨,空气格外新鲜。咸湿的海风混杂着一股稻花的香味。沿着公路向前走,细沙铺的路面在我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在沙滩旁的山崖上,有两棵高大的榕树,看上去相距七十多米,正好挂住网的两端,苍劲的枝干横空直伸,好象要彼此拉起手来,用它们又厚又密的枝叶,给织网的姑娘们遮住烤人的太阳。
这些爱吵爱闹爱唱的姑娘们,象一群唧唧喳喳的喜鹊一样,嘴巴没有一会儿安静。她们手里的竹梭儿上下翻飞,又灵巧又轻盈;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,好象心里装满了喜事似的。
当我走到她们跟前的时候,她们正在拉开嗓门唱渔歌:
大海边,沙滩上,
风吹榕树沙沙响,
渔家姑娘在海边,
织渔网呵织渔网。
高山下,悬崖旁,
风卷大海起波浪,
渔家姑娘在海边,
练刀枪呵练刀枪。
这时我才发现在榕树下架着上了刺刀的枪支。
这些织网的姑娘们,我们有时也偶尔见过面,但她们之中没有去军分区参加比赛的人,所以也都叫不上名字来。她们看见我站在旁边,就嘻嘻哈哈地问:
“你是同心岛的吧?”
我说:“是呵。”
“你是民兵?”
“当然是了。”
“你们是海霞民兵连的?”
我纠正说:“为什么是海霞民兵连的?应当说海霞是我们民兵连的。”
另一个胖姑娘,比我们的海花还要胖,她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说:“海霞是你们民兵连的?别看我们没有见过海霞,可是我们知道海霞真正了不起呢!”
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,真使我感到惭愧不安,我反问她说:“有什么了不起?优胜奖旗不是叫你们扛来了!”
她却认真起来,她说:“正因为这样,才了不起呢!奖旗是她让给我们的。”
她为什么竟然这样想?我感到惊讶。我说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,要么海霞是个傻瓜,不然为什么要把奖旗让给你们?”
她急得脸红起来了,看样子非要说服我不可。她说:“是月秋连长比赛回来时讲的。我们看见得了优胜奖旗,心里真是高兴,月秋连长就对我们说:‘你们不要这样得意,更不要骄傲,我们可没有什么了不起,我们比同心岛的民兵还差得远哩!’”
“我们不信,还满有理由地说:‘我们比她们差?那怎么奖旗叫我们扛来啦?’”
“月秋连长就告诉我们说:‘不,这次比赛,我们上去的都是连里选拔出来的优秀射手,可是同心岛的民兵却拿出了一个建制班,根本就没有选拔。我们只比她们多打了四环。因为同心岛这个班里有一个人,三发子弹只打了十七环:把全班成绩给拉下来了;如果把这个十七环换成二十七环,她们的成绩不就超过我们了吗?’……我们这才口服心服了。”
“为什么要把十七环换成二十七环呢?”
“因为海霞没有上去嘛,若是她上去,不用说打二十七环,就是二十九环都没有问题。”这位胖姑娘说的是那样肯定。
我否认地摇摇头说:“话应该这样说:海霞应该帮助那个打十七环的民兵打二十九环,那个民兵没有打好,是海霞的责任。”
这引起了胖姑娘的不满,她竟批评我说:“你是不是有点儿嫉妒人家?我们连长说,这次比赛,不只学来了技术,更重要的是学来了好思想,好风格。我们比的不是优胜奖旗,而是比赛高尚的风格,所以我们要学习同心岛民兵连的实事求是、严格要求自己的风格。”
我告别了这些热心而多嘴的姑娘,一边走一边沉思:“月秋可真会做思想工作呵,她能从‘失败’的对方找到长处,能从自己的胜利中找出不如别人的差距。她对民兵连里的思想工作抓得多紧呵:我是不如她的。老实说,比赛射击技术,也许我们不相上下,或者她们还比我们稍差一点,可是她们比我们组织起来的晚,能有这样的成绩是不简单的;这也说明我们的工作不如她们。她们前进的脚步比我们快呵!”
“这不是海霞吗?”
一个柔和而,又亲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。一抬头,看见东沙岛的民兵连长汪月秋同志站在我的面前。
“哟,是你呵!”我赶过去和她握手。
她说:“哪一阵海风把你吹到我们这里来了?”
我说:“十二级台风。”
她笑着说:“莫开玩笑了,到哪里去?”
“到区里去。”
“若是你的事情不太急,我想请你看看我们的战术训练,给我们提些意见;我们是第一次搞,很不象个样子。”
我逗她说:‘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客气?你们的优胜奖旗都把我们的眼照花啦,我还敢提什么意见?”
“不服气?”
“是眼红!”
“既然眼红,那就再夺回去!”
“那你可要当心呵……”我还想和她再捣几句,只见那些织网的姑娘们都跑过来了。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和她们的连长说得这么亲热。
月秋指指跑过来的姑娘们,对我说:“我们就是先训练这个班。”然后她对围上来的姑娘说:“你们还不认识吧,这就是同心岛的民兵连长李海霞同志。”
那个胖姑娘伸伸舌头说:“哎呀呀,你就是海霞呵,我的老天爷,幸亏刚才没有讲你的坏话。”
我故意逗她说:“还说没讲坏话呢,刚才骂我嫉妒人家的不是你吗?”
月秋也笑着说:“你就原谅她吧,这是我们民兵连里有名的快嘴李翠莲。好啦,我们现在就开始,请你多多指教。”
我说:“我倒很想看看,学习学习,意见恐怕提不出来。”
月秋说:“听方书记说,你们搞了一次演习,我要请你来给我们介绍经验呢。”
我说:“嗐,得了吧,我们那次搞得一团糟。方书记还没有把我批评死;经验谈不上,教训倒有一大堆。”
月秋说:“你有千条妙计,我有一定之规。不管你怎么说,不给我们提意见,我是不放你走的。”
课目开始了,一声螺号,姑娘们纷纷跑到大榕树下,拿起武器,站好了队列。汪月秋在队前大声宣布:“课目,班防御!……进入阵地!”
战术班的姑娘们提枪跑上了身后的山崖。她们黑红色的脸上挂满成串的汗珠,汗水浸透的衣衫上沾满泥土,她们用手绢包着被沙石磨破的臂肘。
月秋很快地下着命令:
“进入阵地!秀芹,快些,姿势要低!”
“占领射击位置!阿娥,把枪提得高些,枪口吃土了。”
“出枪!金兰,注意由下而上出枪!”
“射击!……”
“前进!注意利用地形地物……”
就在这向前跃进的时候,那位快嘴李翠莲的动作慢了些,她脸红红地看看我,觉得在客人面前出了丑,很不好意思。
就是这一点小动作也没有逃过月秋的眼睛,她严厉地喊:
“翠莲,你的眼睛往哪里看?注意敌人,前进!”
听到喊声,这位胖姑娘更慌了,不当心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,重重地跌了下去。
我向她跑了几步,正想去把她扶起来,她却猛然跳了起来,向前冲去了……
月秋的性情有点象我们的黄云香,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。说话慢声细语,斯斯文文地,可是在阵地上她竟变成了另一个人。她下达命令的声音是那样宏亮、坚决、肯定。她的眼睛几乎能看到每个民兵的每一个动作,并且立即纠正,迅速而又准确。女民兵们对待每一个动作的练习,都是认真、刻苦而又泼辣;她们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。
在休息的时候,月秋进行讲评。她说:“每个人先自己想一想,自己的动作有哪些优缺点。利用地形地物的目的是什么呢?是为了发扬火力,隐蔽身体,消灭敌人。这一点我觉得大家体会的都不够,……至于怎样利用地形地物,存在的缺点就更多。‘三从三便’不知和大家讲过多少回了,实际运用还是不行。现在我再说一遍,‘三从’就是从下而上的占领;从下而上的观察;从下而上的出枪。……”
有的民兵问道:“若是碰上门窗、树木、屋角呢?”
“那都是从里到外……”月秋迅速地说,“……‘三便’就是便于观察和发扬火力;便于隐蔽身体和格斗;便于向前跃进。大家揣摩揣摩,自己的动作合乎不合乎这个要求!”
月秋这种办法很好,她首先启发民兵自己动脑子,由民兵自己先评评自己的动作,讲得不对的或没有讲到的,她再来补充纠正。
因为有我在场,民兵们生怕说错,所以发言不算十分热烈,有些过分小心和拘谨。
最后,月秋非叫我提提意见不可,不然就不让走,这真是“拦路打劫”!没有办法,我只好提出了我的意见。我感觉她们训练的最大优点是勇敢、认真、积极、不怕吃苦,……但是,在训练中和我们民兵训练时犯了一个同样的毛病——敌情观念不够,脑子里没有敌人。这种思想大大影响了训练质量的提高。就说发扬火力和隐蔽自己吧,因为没有想到前边有敌人,就不容易想到选择有利地形、发扬火力去杀伤敌人;也没有想到敌人会对她射击。……很多姑娘一边做动作一边还想着旁边有客人参观,只是想极力做得好一些,不要出丑。当一发现自己某些地方做得不好,就心慌意乱了……
匆匆忙忙和月秋她们告辞后,我转道向区委所在地——北岙镇走去。因我是从汪月秋民兵连的阵地上走下来,所以就离开了公路。我想抄一条近路,以弥补我耽搁的时间,便从一条小路上斜插过去。刚走过山脚的急转弯,忽然看见刘阿太提着理发工具箱子迎面走来,我的脚步不由地停了一下,在这里碰面,他和我同样感到突然、意外。他稍微怔了一下,立即镇静下来,争先和我打招呼:
“海霞连长,你到哪里去呵?怎么从这里走哇?”
“真巧,怎么你也走到这里来了?”
“到北岙修推子去了,一时修不好,赶不上潮水,只好住了一夜,幸亏乡长给写了公函,不然今天还修不好呢。”显然,他嘴里讲东,心里却在想西。
“你从北岙来,怎么走这条路?”我继续盯着他问。
他恼火地说:“一个小孩子指给我条近路,谁知这个小鬼头开我的玩笑,走转了向,越走越远了。”
我笑笑说:“这么说,你是上了这个小孩子的当了。”
他看出我没有相信他,脸上不由地渗出一层汗珠来。
我心想,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?他来我们同心岛快半个月了,我们还没有面对面地较量过。于是我说:“你拄着拐爬这么陡的坡,累坏了吧!看你满脸是汗,歇一会儿再走吧!”
我首先找块石头坐下来,又指着对面的一块石头叫他坐。
他显然已经镇静下来,平静地说:“是应该歇一会儿了,累得要命!”说着就在我对面坐下了。
我看得出来,他也要摸摸我的底。在他的眼里,我只不过是一个幼稚莽撞的小孩子——好对付得很。
我等着他首先发问。果然他很自然地说:“海霞连长,你忙得很呵,你要到北岙去吧?”
“是呵,忙是忙了些,所以对你关心不够,照顾不周。”我把话儿引到他身上去。
“嗳呀,可别这么说,我真是感激得很呢,你们这么信任我,给我安排了工作……乡里真是对我关切得很呵。”
我否认地摇摇头说:“不,我们对你生活上关心的不够,对你政治上关心的更不够。”
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:“这话从哪里说起?”
“就从生活上说吧,为修个理发推子,还要叫你费神劳力,瘸着腿跑到东沙来,如果我们想的周到,每天来往的人很多,给你捎来修理一下,不就省下你累成这个样子了吗?……不就不会上小鬼头的当了?”我故意刺了他一下。
“这个嘛……”他故意拉长了声音,寻找措词。显然这些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,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对他亲自来东沙岛修理发工具有怀疑。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断腿上敲起鼓点来。“这个嘛……这些小事何必再麻烦乡里。”
我用眼睛盯着他继续说:“再说政治上吧,你来到以后,我们也没有向你介绍一下当地的情况,让你第一天就去给渔霸家的账房先生理了发。当然,理理发并没有什么关系,可是,谁是好人谁是坏人,应当向你说清楚,免得你上了坏人的当。”
他没有想到我们的谈话会一下子扯到政治问题上,不过他也想趁此摸摸底,便试探地对我说:“这是怪我莽撞,既然谈到这里,我想顺便问问,尤二狗这个人怎么样?要是在我们福建,这种人早就管制劳动了。”
我想先给他个错觉,看看他的态度怎样,便说:“尤二狗嘛,这几年表现还可以,对揭发陈占鳌有贡献,改造的决心也比较大。当然,思想改造嘛,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。”我故意说得很肯定,然后问他说:“你对这个人的看法怎么样?”
他竟顺着竿儿爬上来了。他说:“是呵,尤二狗这种人就是这样,没有什么立场,他不接受改造也没有什么出路,就象你说的,改造的决心倒是满大。有一回他还和我说,他已经脱胎换骨了呢。……”
有意打乱他的思路,我的态度忽然一变,严肃地逼问他一句:“你真是这样看法?”
他发现我的态度有了变化,摸不透我刚才说的是真是假,拿不准我到底怎么看法,他也变换了态度,模棱两可地说:“……当然,我也摸不透,刚才也只是顺嘴胡说。”
于是我就有意打草惊蛇地说:“老实说,对尤二狗我根本不相信他,你说他这种人没有立场,不对!我说他有立场,这就是反动的立场!我告诉你吧,这种人真是‘外披羊皮,内藏狼心’……”我两眼直盯着他,仿佛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。他忍受不住了,把眼睛转到一边去,望着前面的一段陡崖。
他没有想到我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急转弯,他感到自己刚才说漏了嘴,脸色有些变了。但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:“海霞连长说话真痛快。”
我笑笑说:“我这个人,就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他也真话当成玩话地说:“你对我这个人怎么看法?”
我倒没有防他这一手,这的确是个难题。我应该怎样回答他?是含糊其词地回答他?还是故意给他一种错觉,叫他认为我们很信任他,来麻痹他一下呢?我迅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,认为表示信任他并不太妥当,显然,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注意他,怀疑他,甚至我们第一封到福建查问他的信,可能他都看到了,倒不如震动他一下,看看他的表现。
我说:“实话对你说了吧,我们绝不会轻易怀疑一个人,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。绝不会冤屈一个好人,但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蛋,不管他是多么狡猾,狐狸尾巴总是藏不住的。你知道,我们这里是海防前线。当然对你也不能例外……”
“是,是,当然……”他的右手又在断腿上敲起鼓点来。
但是,我故作坦率地紧接着说:“我们已经写信到福建查问了,在福建没有来信之前,我们是不能盲目信任你的!……”
他的眉宇间忽然掠过了一丝笑意,显出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:“对每一个人要审查清楚,这是应该的,我们海防前线就更应该这样!……”
最后我给他的这颗定心丸果然起作用了。他甚至得意地望了我一眼说:“时间也不早了,再见吧。”
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轻松呢?道理很明显:陈小元叫尤二狗代发的信,一定被他们扣下了。他虽然知道我们不信任他,并且在注意他的活动,但不知道我们采取什么办法对付他。现在他相信,由于我的天真、幼稚和直爽,无意中把底露给了他,认为我们是在等福建的回信,这是他所最希望的,因为他一定不止一次地计算过,如果我们等不到福建的信,一定还要再写信去查问,这样一来一去,已经又是半个月过去了。在这样长的时间里,他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?但是,我们的脚步却不是按着敌人的如意算盘走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