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洪嫂受伤之后,我经常住在阿洪嫂家里,随时帮着她忙些家务。这天晚上睡下之后,阿洪嫂关切地问我道:“海霞,听说今天方书记找你谈话了,你被撤职的事和方书记谈过了没有?”
我说:“谈过了。”
“方书记怎么说?”
“方书记说,我的工作另有安排。”
阿洪嫂把“另有安排”当成已经同意撤职了,便忿忿不平地说:“不,明天我得找方书记去,你为民兵工作简直是费尽了心血,还要撤你的职,难道这个方书记就没有看到你的心吗?”
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这件事,便有意岔开说:“我们应该相信组织。天不早了,快睡吧!”
“好,明天早晨你可要早些叫醒我,我去找方书记。”阿洪嫂说着说着就睡着了。“……撤职……海霞……不同意……”她含糊不清地在嘟囔着,大概她是梦里在和方书记谈话了。
呜嘟嘟——呜嘟嘟——深夜,突然响起了螺号声。我立即翻身坐了起来。
“谁吹螺号?”阿洪嫂也猛然坐起来奇怪地问。
我说:“不管是谁吹的,号声就是命令!”
“我也去!”
“不,你的胳膊还没有好,还是留在家里吧。”
“不!我要去!”阿洪嫂匆忙地穿着衣服,一边咒骂着妨碍她穿衣的胳膊。
“你还是在家歇着吧,而且你也没有枪。”说着我就提起枪跑了出去。
到了集合场,看见吹螺号的原来是方书记,旁边还站着双和叔和区武装干事。
我问:“有情况?”
方书记说:“当然有情况。”
“为什么没有通知?”我有些奇怪。
方书记说:“敌人要来,可不一定先通知你们!”
我明白了。方书记亲自来考查我们的民兵工作了。
不一会,阿洪嫂还是吊着一条胳膊赶来了。
她问:“有情况?”
我低声说:“是紧急集合。”
这次夜间集合和上次集合相隔只有几天,情形却大不相同,上次集合只用了十几分钟;这次集合,因为许多民兵没有来,还要派人去叫,一直闹腾到过半夜才算集合齐了。采珠气喘吁吁地跑来奇怪地问:“是不是紧急集合?我以为耳朵听错了呢!不是不再搞紧急集合了吗?”
她认出了方书记之后,才伸了一下舌头站到我旁边来。
云香、海花、玉秀都先后来到了。大家见方书记亲自来了,也都紧张起来,感到事情严重,一个个垂着头。同心岛的民兵还是第一次这样丢人现眼呢。
阿洪嫂急得直跺脚:“怎么搞的?怎么搞的?这些小婆娘们都睡死了!”
这时我发现玉秀只扛着机枪,却没有带机枪子弹梭子。我低声说:“玉秀,怎么没有带枪梭子?”
玉秀慌慌张张地说:“忘啦。”接着又自我安慰地说,“好在是演习。”
我严肃地说:“演习也要按实战要求,快回去拿!”
但是时间来不及了。方书记下达情况说:“同志们,有一股匪特,现在潜藏在虎头屿,伺机偷袭同心岛。我们民兵排的任务是立即搜索虎头屿,彻底、干净、全部消灭这股敌人!”他回头对我说:“海霞,你来指挥吧!”
一听说上虎头屿,我不由心头一震,我们夜间集合总是上观潮山,还从未上过虎头屿。我这才明白了前几天方书记他们上虎头屿的原因。
虎头屿在葫芦湾口外六百米处,落潮时,东西长有三百多米,南北长有五百多米。雨水冲,海风刮,上面都是黑漆漆的石头,人不住,船不靠,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小荒山。岩石上长满了海蛎和紫菜。由于海潮日夜冲刷,在切水线上有许多海水冲成的岩洞,涨潮时岩洞就灌满了水,退潮时岩洞便显露出来。虎头屿是我们同心岛的屏障,也是敌人偷渡的跳板。方书记是军人出身,很重视这个小岛屿,他曾不止一次地和部队同志来看过地形。
我带领民兵排奔向沙滩。命令三个班分乘六只小舢板向虎头屿前进。
由于平时战术训练搞得少,再加上平时每班分为三个战斗小组,这次每班要分乘两个舢板,战斗小组要重新划分。就这样简单的事也嚷嚷了十几分钟才解决。
方书记站在旁边,只出情况,不出主意。碰到这些事情,人家都快把眼泪急出来了,他却一点也不急躁,简直象医生检查病人的病情一样,不慌又不忙。
战斗组重新划分好,登上了舢板,忽又发现船上没有橹,真要命!阿洪嫂急得直跺脚。海花急得直骂。玉秀急得直打转。到这种时候,越急越乱越没用。我说:“各班派两个人回村去扛橹,其他人检查武器,准备战斗!”
橹取来了,有的战斗小组却没有会摇橹的人。唉!真是渔篮子提水,没有一处不是漏子!我们又得把会摇橹的民兵重新搭配。一直乱腾到天蒙蒙亮,总算到了虎头屿。
到了虎头屿,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,这样的情况,我从来没有碰到过。我看看我们排的民兵们,她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瞪着我,等我下命令哩!六只舢板碰碰撞撞地挤在一起,到底怎么办哪!方书记、双和叔和区武装干事,他们也乘着爷爷的小舢板赶上来了。
我把舢板摇过去向方书记请示说:“下一步怎么办呵?”
方书记不但不给出主意,还一本正经地讲:“情况已经有了,你应当根据敌情下定决心,进行处置。打起仗来,我可不是你的参谋长。”
当时我是又急又恼。这分明是要我们民兵的好看嘛!可是我忽然又觉得他这句话里有很重要的东西。它给了我很大的启示:对呵,我们整天喊“实战实战”,遇到了“实战”就没有办法了。
原来我的脑子还没有进入情况。如果虎头屿上真有敌人,我会怎样处理呢?我还会东张张西望望犹豫不决吗T如果那时候方书记不在我身边,我还能不消灭敌人了吗?由于脑子里出现了敌人,没有办法也逼出办法来了。
我立即果断地大声命令道:
“机枪掩护,一班下船抢占虎头山(虎头屿的主峰)!搜索‘敌人’,监视海面,用火力支援二、三班!……”
在我分配二、三班任务的时候,我忽然想到隐藏在岩洞里的“敌人”从山上是搜查不到的。我立即命令二、三班乘舢板沿着岩岸搜索。可见熟悉作战地形是多么重要。我的声音刚落,阿洪嫂的舢板就向虎头山驶去,船还没有靠上岩石,她就第一个跳下了水,然后用一只手推着舢板大声喊:“快上!快上!”
我带着二、三班分乘四只舢板,沿着陡立的岩壁搜查山洞,这时正是平潮,山洞里灌了半洞水。
我发现民兵们只在洞口咋呼几声,作作样子就算搜查过了。
我说:“同志们,山洞里藏着敌人,当心敌人射击,注意避开洞口正面,从侧面接近洞口!”我先跳下水去,其他人也都跟我下了水。
这时天已大亮,东方升起了火红的太阳,淡青色的晨雾慢慢散去。我在山洞里找到了一只破军用水壶,仔细一看,是我们自己的,还用细绳拴在岩石上以免潮水冲走。我才知道这是方书记他们预先放好,借此考验我们民兵的警惕性的。
我问其他民兵说:“搜到什么了没有?”
谁知大家只是在洞口咋呼一阵了事,根本没有进洞去搜。
我说:“大家要进洞搜索,把一切可疑的东西全搜出来。”
各条舢板正要转回头重新搜索,但是已经晚了,一班已经奉方书记的命令从虎头山上冲下来向我们二、三班靠拢。不知为什么,她们十二个人只乘着一只小舢板,由于超过了舢板的载重量,海水已经到了船帮,只要稍微一歪就要进水了。
我问:“那只舢板呢?”
阿洪嫂苦笑着说:“只顾登山,忘了系缆,叫潮水给漂走了。”
真是叫人哭笑不得。我只好叫玉秀带着机枪移到二班舢板上来,这时方书记的小舢板也驶到我们旁边来。他说:“残余的‘敌人’已经往海上逃窜,用实弹把‘敌人’消灭!”
听到这种情况,民兵们都张眼向海面望去。我看见距离二百米左右的波涛上面跳动着十二个彩色的气球,在阳光中随波起伏。
我心想,这一回糟了。这样的目标不用说打中,就连这样的射击练习,我们也没有进行过。
不知谁在我身后喊了声:“我的妈哟!这怎么能打得上?”
我稍一镇静,便命令道:“机枪瞄准,目标——水上气球,实弹射击!”我忘记了紧急集合的时候,机枪没有带子弹梭子。
只见玉秀一屁股蹲到机枪旁边,哭咧咧地说:“你处分我吧!”说完竟抹起眼泪来。
阿洪嫂说:“哎呀!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。”
我又命令说:“用步枪射击!”
舢板在浪上晃动,气球在水上漂浮。
平时,我们练习,大都是有依托,打的也是固定目标,在各种条件下的射击虽然也练习过,但不够熟练,更没有经过实弹射击的锻炼。现在是舢板,目标两头幌,迎着阳光眼发花,气球在闪动着耀眼的波涛上起伏跳跃,距离又是二百米,射击的难点确实很大。再加上机枪没有梭子,不能参加射击,优秀射手阿洪嫂因为枪摔坏了,也不能参加,这次可真是对我们民兵的普遍射击水平的一次大考验呵!第一排枪声过后,消灭了四个目标,第二排枪声过后,又消灭了三个目标,我对射击的效果很不满意。我说:“沉住气,瞄准了再打!”结果第三排枪声过后,还是只打中了三个,还有两个目标在水上漂动,好象在取笑我们。这时方书记说:“全排停止射击!”然后对大家扫了一眼说;“你们哪一个来把这两个目标消灭掉!”方书记又来考核我们单个民兵的射击水平了。可是大家都显出缺乏信心的样子,以期待的神情望着我,好象说;“这几个目标消灭不了,就没脸回家了。”
我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——这次演习我们搞得太不象样子了,我很恼火,恼谁?恼我自己!因为我们没有达到党对我们的要求,没有实现人民对我们的期望,我惭愧而又难过。
我盯着那两个浮动的气球,两眼象在冒火。这哪里是气球?这分明是特务水鬼的脑袋!这是陈占鳌的狗脸!就因为我们集合得不快,让他们逃走了!就因为我们组织得不好,不能及时上船追赶,让他们逃走了!就因为我们射击技术不精,让他们逃走了!这是我们民兵的耻辱!不!绝不能让他们逃掉!我毅然举起了手中的枪。我打了一发子弹,消灭了一个目标;当我正在瞄准最后一个目标时,方书记忽然说:
“海霞,你的左臂‘负伤’了,单臂射击!”
民兵们都在替我着急,可是我并没有慌张。这不是因为我对单臂射击进行过练习,主要是心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刻骨仇恨。
我把枪口抵在船板上,用一只手推上了子弹,右臂举起枪来,竟然一枪就打中了。
民兵们高兴得齐声喊道:“打得好!”竟然忘记了演习中的不快,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