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爷爷分手后,我就快步向阿洪嫂家走。刚到门外,就听见小二、小三的哭闹声。我推门进去,三个孩子便围起了我,小三还光着屁股呢。阿沙哭着问我:“姑姑,阿妈还能回来吗?”
“你们知道了?”我十分惊异,阿洪嫂摔伤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孩子的耳朵里。
“今天早晨一早就有人在门外面喊:‘阿沙,你妈跌死了。’我们就哭起来了。”
“谁说的?”
阿沙摇摇头说:“听不出谁的声音来。”
真是活见鬼,是什么人来故意吓唬孩子们呢?我一边给小三穿衣服,一边安慰阿沙说:“你妈跌得不是很重,医生叔叔说很快就会好,姑姑不骗你。”我还在想是谁在放这股风,很自然地,我想起了臭三岛。眼前还顾不上这些,但我总要把这情况弄清楚的。
我的话阿沙总是听的,他相信了,立刻活跃起来。他说:“小二小三,你们俩装坏蛋,我来捉你们的俘虏。”
小二抗议说:“不干不干,我要当民兵!”
小三虽然咿哩唔啦地连话也说不清楚,却顶认真地说:“我也要当民兵,不当坏蛋!”
阿沙说:“谁的力气大谁就是民兵。”
于是“战斗”开始了,三个人就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,被绑在桌子腿上的小三吱呀乱叫。
我说:“阿沙,放开小三,到外面抱些柴禾来,姑姑给你们做饭。”
我整理好被三个孩子弄得乱糟糟的床铺,就在灶膛里生起火来。
阿沙忽然好奇地问我:“姑姑,你为什么跪着烧火?”
我说:“我是在练跪姿射击呵!”
我们民兵练武虽说时间不多,自从推广阿洪嫂的经验之后,我们总是抓紧一切时间进行训练。比如:走路可以练投弹,站岗可以练瞄准,就是送肥的时候,我也抽下扁担来练几下刺杀的动作。
我一边烧火,一边想着今天的会议。
我到底错在什么地方?在民兵工作上我和双和叔有分歧。
双和叔比我有经验,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?我们民兵每周至少进行一次政治学习,对毛主席讲的和我们民兵有关的话,我们差不多全都能背下来了。毛主席说:“……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,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,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,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。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,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。”我们民兵是我国人民对外防御帝国主义侵略,对内实行人民民主专政的重要工具,怎么能够放松呢?我们应当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办事,按照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前进,我相信我是对的。那么双和叔又为什么不理解这一点?
不错,这几年敌人并没有敢明目张胆地活动,这是我们搞好了民兵工作的结果呢,还是说明搞民兵工作没有多大必要了呢?俗话说:“篱笆破,狗进来。”狗没有进来,只能说明篱笆严密,而绝不能说是狗不想进来。就说尤二狗吧,这几年他确实没敢大动。他的老婆却经常装疯卖傻、造谣破坏,毫无疑问,主谋人一定是他。尤二狗在小卖部里空下来唱什么?除了唱他的《空城计》外,还唱什么“虎伏深山听风啸,龙卧浅滩等海潮”,这不正是他的心境吗?他虽然不是虎,却是一只恶狗;他虽然不是龙,却是一条毒蛇。他不敢动,只是因为我们枪口对在他们的胸口上,这些家伙现在装老实,一旦风啸潮起,他们不就又死灰复燃吗?于是我立刻想到,今天的会议,应该是彻底研究这次事故的原因,是偶然事故,还是政治事故?这条山路我们天天走,为什么偏偏昨天夜里石板会踏翻了?莫非“狗进来了”?我不由地打了个寒噤。
饭很快就烧好了。阿沙说:“姑姑,你也吃呵!”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没有吃早饭,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饿。阿洪嫂的伤情使我担心、焦虑;事故的原因不明,使我焦急、不安。好象什么东西梗在胸口,哪能吃得下去!我哄他们说:“姑姑已经吃过了,你们好好地吃,别胡闹。姑姑去去就来。”
在三个孩子吃饭的时候,我就跑上了山。
在半路上,碰到爷爷从山上走下来。他说:“海霞,我到出事的地点看过了,铺路的石板好象有人搬动了。我们再去看看吧!”
爷爷又陪我回到了出事地点,只见铺路的石板,象翘翘板一样倾斜在那里。垫在石板下的几块石头被抽掉了。是人抽的还是它自己滚下去的?爷爷坚持说是让人抽掉的。
从山上回来,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的多。我被撤职的事本来只是提议而没有作最后决定,但是这个消息却象风一样刮遍了东西榕桥,并且附带着这样的谣言:“乡里已经作了规定,为了避免事故,今后不准再搞夜间集合了……”同时还放出这样的空气:“夜里站岗放哨不也是很危险吗?谁能保证不会象阿洪嫂一样从悬崖上跌下去呢?”
玉秀气喘吁吁地赶上了我说:“我到处找你,腿都跑断了,给你鞋子!”
我这才想到从昨夜到现在还打着赤脚。
我拉着玉秀悄悄地问道:“你舅舅对这件事表示什么态度?”
玉秀想了想说:“他好象不大关心这件事,人们说以后也不站岗放哨了,他还不同意呢,他说:‘不站岗,那还像民兵吗?现在虽说是天下太平了,岗还是要站的。’……”
如果处在从前,我听听也就算了。但是现在,我不能这样简单地看问题了。对刘阿太的话,我要好好分析:“虽说是天下太平了,岗还是要站的。”这是什么话?看人要看心,听话要听音,他的音定在哪里呢?既然天下太平了,那还站什么岗呢?是呵,“天下太平”,这就是他定的音,难道他真的认为天下太平了?还是有意来麻痹人们的思想,松懈人们的斗志呢?事情越来越复杂,我想找几个人研究一下,跑到乡公所,双和叔到别村检查生产去了。我心里真是乱透了。方书记,你什么时候到我们乡里来?
民兵们都跑到阿洪嫂家里来找我,一来是打听阿洪嫂的伤情,二来是对于我被撤职的事都纷纷表示愤慨,吵成一团。海花竟急得直跺脚,鼓动大家联名上书区委。连阿沙听了也眼睛红红的说:“我要姑姑当排长嘛,我要姑姑当排长嘛。”
我说:“撤职不撤职的事,现在我们先不用去管它。你们还是把村子里的谣言讲一讲吧!我们要想办法安定群众的情绪,把造谣的人找出来!”
可是大家对这一点并不重视,还是嚷嚷着撤职不撤职的事。
云香说:“我看这件事大家可以放心,方书记很了解海霞,也很了解我们的民兵,我看大家还是把听到的一些情况谈一谈,叫海霞到区里去汇报一下,区里是会妥善处理的。我们光发急也没有用。”
大家这才安静了些。谣言,大家是听到了,但来自哪里,并没有搞清楚。一直闹哄到傍晚,在大家要回家的时候,我说:“阿洪嫂恐怕一时还不能出院,一班的工作,暂时由玉秀来负责,云香、海花你们回去开个会,现在民兵工作更加不能放松,岗哨一切照常。”
大家走了之后,我就照顾三个孩子吃饭,我也吃了些。饭后我对阿沙说:“今晚姑姑陪你们睡,你们夜里不害怕吗?”
阿沙说:“小三才好害怕呢,连猫叫都害怕;我什么都不怕,我就要替妈妈站岗了。”
“好,你们都是勇敢的孩子。”
阿沙很高兴,他要求说:“姑姑,你讲个很好很好的故事给我们听吧。”
“好,姑姑给你们讲……”我说,“在山西省有一个小姑娘,名叫刘胡兰,在她为革命牺牲之后,毛主席亲笔给她题了八个大字:‘生的伟大,死的光荣’……”
阿沙说:“刘胡兰的故事我听过了。”
“那好,今天我不讲山西省的刘胡兰,我来讲我们浙南的刘胡兰。在我们浙南有一个瑞安县,在瑞安县西南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枫林村,这枫林村里有一个小姑娘名字叫周敏德,在她为革命牺牲之后,人家都称她是浙南的刘胡兰。今天我就讲她的故事……她从小就很懂事,很勇敢,很坚强,有一颗热爱革命的心。……”
屋门忽然被推开了。阿洪嫂吊着胳膊包着头,一脚闯了进来。
“阿妈回来了!”三个孩子一齐欢叫着扑了过去。
“怎么回来了?”我慌忙抢过去搀扶住她,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。
“医生一把没有抓住我,我就跑回来啦!”阿洪嫂气喘吁吁地说。
“你真是胡闹,伤怎样啦?”
她一进门就斜躺在床上。看来,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。我端给她一碗热汤,她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,缓了一口气说:“没关系,胳膊是脱臼了,头碰破了几块皮,不几天就会好的。放心吧,还是一个女金刚。”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呢。
看看她那缠着绷带的脸,我担心地说:“该不会落下个疤吧?”
她倒挺愉快地说:“有疤怕什么?那不更光荣?这也是因公负伤嘛。”
她的欢快的心情感染了我,对她的伤情我总算可以放心了,于是也和她开玩笑说:“阿洪哥出海回来可要找我算账了:‘怎么把我们漂亮的脸蛋儿上碰了个疤?’要我赔我可赔不起呵!”
“死丫头,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顽皮呵!我们老夫老妻的没关系,若是这个疤落在你的脸上,看你能找到婆家!”
“你骂人我要走了。”我装出要走的样子。
其实,这时如果阿洪嫂打我走我也不会走呵!她却好象真怕我走了似地,忙拉我说:“说正经的,我真可惜那支枪,摔得那么碎,还能修好吗?”
“你就用我那支吧!”
“你用什么?排长还能没有枪?”
“我用爷爷的鱼叉就行了。”
阿沙在一旁伤心地说:“阿妈,姑姑不当排长了,给撤职了。”
阿洪嫂生气地骂道:“滚你妈的蛋,胡造谣言!”啪,跟着就是一巴掌。
阿沙委屈地哭起来了:“是真的嘛!”
我说:“阿沙说得对,是真的。不过这只是乡里的提议,还没有最后决定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她忘记了自己的伤痛,猛然坐了起来。“你别吓唬我,我不信!”
“不信你还急成这个样子。我不是和你说了,这只是一个提议,并不是最后决定。”
阿洪嫂气冲冲地说:“提议也不行,我得找双和叔去。我自己不小心怎么好怪到你头上?”
“算了,你先好好歇着吧!这事先不去管它。”
“不,你是我们大家选举的,也得民主民主吧?”
阿沙还在哭,我想把这件事岔开,便对阿沙说:“浙南刘胡兰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,姑姑接着给你们讲吧。我们要轻轻地讲,好让你妈妈睡觉。”
等我讲完,夜已经深了。三个小家伙刚一闭眼就呼呼地睡熟了。
阿洪嫂一觉醒来,见我还没有睡,就充满柔情地说:“海霞,天不早啦,昨夜通宵没有合眼,眼圈都黑啦,可把你累苦了,睡吧!”
“不,等会儿我还要去查岗呢。今天外面传出了些谣言,民兵思想上也有些乱,不查查岗,我不放心。”
“你不是被撤职了吗?还查什么岗?”阿洪嫂奇怪地问。
“不,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。保卫海岛人人有责,就算我排长真不当了,我还是一个民兵。这个职是谁也撤不了的!”
“海霞,要是你不在民兵排里……”阿洪嫂拉起我的手,声音哽咽了,两滴泪珠落到我的手背上。
“阿洪嫂,你放心吧,我不会离开民兵排的!”
我翻身起来,提枪在手,走出门来。夜色格外深浓,黑沉沉的乌云正从观潮山顶上翻卷过来。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,旋起我的衣衫,暴风雨就要来了。我不由地把枪握得更紧,步伐更加坚定地走向我的岗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