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晚上,我召集了三个班长——阿洪嫂、云香、海花,在阿洪嫂家里开会。(因为阿洪嫂离开家,三个孩子就在家里闹翻天。只要阿洪哥不在家,一般的会议我们都到她家去开。)会议内容,是总结这次比赛的经验教训,进一步批判锦标主义,研究当前民兵的思想情况,和今后的民兵工作。
这次丢了奖旗,不只在民兵思想上引起了很大震动,就是在群众中也引起了很大反应,有的说这并不是坏事,有的却思想不通,看法不一,议论纷纷。因为我们及时地批判了锦标主义,大家思想上都有一定程度的提高,但是,由于思想根子找得不准,挖得不深,所以这个思想成果还很不巩固。会议一开始,我们就研究在丢奖旗这件事上还存在什么问题。大家反映说:“主要是道理上能讲得通了,就是感情上转不过弯来。为什么感情上转不过弯来?这里有个面子问题,丢了奖旗,面子上总是不光采。”
接着大家又分析“面子”问题是个什么问题。大家一追根,认为这里面有私心。这一下挖到根子上了,我们又对私心展开了批判。会议开得很活跃,结果也很好。俗话说:“失败是成功之母。”我们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,丢了奖旗抓了思想、斗了私心,大大发扬了谦虚谨慎、兢兢业业的革命精神,明确了继续前进的方向,增强了我们前进的动力。
我说:“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,是个政治气氛很浓的会,大家对私心找得准、斗的狠。毛主席教导我们:‘我们应该抑制自满,时时批评自己的缺点,好象我们为了清洁,为了去掉灰尘,天天要洗脸,天天要扫地一样。’私心就是我们思想上的灰尘,要天天打扫才行。……
“当前,我们民兵思想上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注意,这就是和平麻痹思想有所抬头,对敌人的侵略本性还认识不够。锦标主义固然根源是有私心,但也是战备观念不强的一种表现,因为它两眼只盯着奖旗,而不是盯着敌人。眼前只见奖旗飘,忘了敌人在磨刀。这是很危险的,不要以为海岛解放了,天下就太平了,敌人是‘癞蛤蟆剥皮眼不闭,黑甲鱼剖腹心不死’,我们一定要百倍地提高警惕,做到常备不懈。我们除了抓紧时间搞射击训练外,还应当多搞几次夜间集合,提高警惕光靠嘴讲不行,要有组织措施,为了能应付紧急情况,我想先抓抓夜间集合。”
我的话音刚落,海花就心急地说:“要搞马上就搞,我这人就是喜欢痛快。”
我说:“对,我们应该说干就干。——可是双和乡长一直不作安排,真急人。”我又回想起我和双和叔的没有结束的争论。
阿洪嫂说:“海霞,你办事怎么越来越没有闯劲了?前怕狼后怕虎地什么事也办不成。”接着她又发起牢骚来:“我们这个双和乡长呵,方书记在的时候,是单打一,方书记走了,现在还是单打一;等他同意呵,还不知哪一辈子的事呢。我看不要他同意,我们还不是照样可以紧急集合?”
我想,搞夜间集合,只是民兵排的一般训练:不一定非经乡里批准不可。于是我说:“好吧,我们今天就趁热打铁,搞一次无准备情况下的夜间紧急集合,这对我们民兵的战备工作是一次检验。另外,还告诉大家一件事,前几天我们岛上来了一个断腿刘阿太,是个什么人现在还难肯定,反正我们不能随便怀疑哪一个人,也不能随便相信哪一个人。我们这里是海防前线,绝对麻痹不得,大家脑子里要挂上个号,多多留意他的行动。”
这一天我没有回家,就住在阿洪嫂那里。半夜时分,我就到,大榕树下吹起紧急集合的螺号。
风很大,刮得砂石满天飞扬,把个晴朗朗的夜空,搅得天昏地暗。
十分钟之后,全排已经全部集合完毕。我下达情况说:“有一小股‘敌人’偷渡,要来袭扰我们!方向葫芦湾一带,一班迅速占领观潮山顶,控制203高地。二班向左,三班向右,从山脚下沿海滩包围和搜索‘敌人’。立即出发!”
我跟在一班后面向观潮山头攀登,虽然山路又窄又陡,但是我们站岗、种田、打柴,差不多天天走,雾天黑夜闭着眼走也不会失脚。阿洪嫂提枪跑在前面。
玉秀落到后面来,在路边乱抓乱摸。我说:“玉秀,快跟上!”
玉秀哭咧咧地说:“真倒霉,鞋子掉了。”
“哎呀,专闹煞风景的事,哪个脚上?”
“两个全掉啦!”
我赶紧把鞋子脱下来递给她说:“别摸了,在这里!”
匆忙里,玉秀也没有觉出是我的鞋子,慌忙蹬上,提枪追上了队伍。
前面是一个急转弯,过去急转弯就是一段陡崖。跑在前面的阿洪嫂忽然一声惊叫,她蹬翻了脚下的石板,跌到崖下去了。
纷乱的队伍停了下来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又猛然沉了下去,手脚也变冷了。这段悬崖虽说不高却很陡峭,下面净是光秃秃的石头,摔下去非受伤不可。我命令一班继续向观潮山顶前进,我和玉秀留下来去救阿洪嫂。
我们滑下陡崖,急急地喊:“阿洪嫂,阿洪嫂!”但是没有回答;我的心更慌了,后来在乱石堆里摸到了她。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,我急忙把她抱在怀里,轻轻地摇晃着她喊:“阿洪嫂,阿洪嫂!”
没有声音。是死了?我的心仿佛不再跳动,全身被冷汗浸透了。我摸摸她的头,褐色的粘糊糊的血沾满了我的手。她的身边是摔断了的步枪。
玉秀比我还慌乱,只是站在旁边叫着: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
我把腮贴到她的嘴上,有热气,还活着,我甚至高兴起来,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我对玉秀说:“快去叫我爷爷驾船来,送她去东沙医院!”
玉秀跑了,我小心地把阿洪嫂背起来,走向码头。
她的一条胳膊从我的脖子后,软搭搭地垂到我的胸前,好象只有一层树皮连接着的被风吹断的树枝,走一步,摆动一下。
夜黑风大,心慌步乱,我趔趔趄趄地向前走着,疼痛使阿洪嫂从昏迷中醒过来,她声音很微弱地在背后问我:“海霞,我不会残废吧?”
“你痛吗?”我不敢直接回答她。
“傻子,哪有不痛的?你说我会不会残废吧!”
我安慰她说:“不会。”
其实这是在安慰我自己,我心里老是嘀咕:残废恐怕是免不了啦。
阿洪嫂说:“别骗我,我觉得出来,这条胳膊十有九成是断了。”她顿了一下又说:“就是残废了,也没啥关系,我一条胳膊也能打枪,还能当民兵!”
阿洪嫂的决心使我非常感动。对,就是只有一条胳膊也应该单臂举枪射击。我们民兵应该有这种顽强精神。
阿洪嫂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臂肘,脸上的汗珠儿不断滴到我的脖子上。但她连一声痛也没有喊,我听到她的咬牙声。我的心在绞痛着。如果受伤的不是她而是我,那该有多好!
把阿洪嫂送进东沙医院,转回来,太阳已经很高了。刚刚踏上码头,陈小元就来通知我到乡公所去开会。我猜想这次会一定是为这次事故召开的。
当我走进街口的时候,人们都在三三两两议论纷纷。在这几年的民兵工作中,虽然也出过一些纰漏,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严重的事故,它给人们带来很大的震动。
在去乡公所的路上,我遇见了尤二狗。他装出十分关切的样子问我:“嗯……海霞排长,阿洪家跌的不重吧?唉!这个人办事就是毛手毛脚的,嗯……夜里走路嘛,应该小心才是呵。”
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搭理他,他又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口气,捋着他的山羊胡子走了。他的脚步跨的比往日快了,他的腰杆挺的也比往日直了,哼!这家伙在幸灾乐祸呢。
这是乡的支部会议,出席会议的有双和叔和其他村的几个支部委员。爷爷是新被选上的支委,他系好了舢板之后也赶来参加会议。会议一开始,双和叔先关切地询问了阿洪嫂的伤情。一听伤的很厉害,就连声说:“严重,严重!这可是个大事故呵!”接着就要我先作检讨。
我当时脑子里全是阿洪嫂的伤情和她留在家里的三个孩子。这次事故,责任自然在我,但检讨我还没有来得及认真考虑。双和叔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。
他说:“既然你还没有想好,那我就先讲讲吧。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故,我们得向区委作深刻的检查。……海霞同志,搞夜间紧急集合,没经乡里允许就擅自作出决定,这是无组织无纪律!……以致造成这次严重事故……”
我说:“我不同意这样说。搞夜间集合,是民兵排的一般训练课目,排里可以决定,谈不上无组织无纪律,更不能说事故是由于无组织无纪律造成的。紧急集合是加强战备训练,使民兵保持常备不懈的措施之一。搞紧急集合并没有错,不能和事故联在一起。我们不能因为咬到一粒砂子,连饭都不敢吃了。夜间集合以后还要搞。”
“你还要搞紧急集合?”我的这一番话使双和叔更生气了。
“你也不听听群众的反映,你真是‘刮断桅杆不收篷,碰破船头不转舵’呵!”
其他支委讲了些类似的意见后,双和叔问爷爷说:“德顺叔,你也说说你的意见吧。”
爷爷说:“这是件大事,阿洪家伤的很重……还是先报告报告区委方书记吧。民兵搞夜间集合,没经你的同意,这是海霞的不对,可是这事也不能怪一方,这一两年来,你对民兵工作也太放松了。虽说前沿岛子解放了,狗种们也没有敢来捣蛋,可也不能大意,大意了是要出事的。你对民兵工作还是应该重视,一定要抓紧才对。”
“生产这么忙,哪能顾得过来?”双和叔理直气壮地说。
爷爷说:“只要有心,也就能顾得过来。我看这几年民兵工作并没有耽误生产,倒是对生产帮助很大!我们乡生产搞得好,还不是靠民兵在生产上带头吗?”
双和叔的语气缓和了些。他接上说:“关于民兵工作,我有我的意见和安排,海霞的错误我也有责任,我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。这几年提拔得太快了,当了民兵排长、乡治保委员,入了党。骄傲情绪的滋长是发生错误的主要原因,我对她教育也不够。象这样严重的事故在附近岛上还是少有的……”接着他又列举了我过去工作上的三大错误:第一件是去年春天,我们女民兵夜间巡逻的时候,由于没有经验,把脚步声惊飞起来的地雀,当成特务发射的无声手枪子弹,一时间慌了神,开了枪;第二件是在去年秋天,这是我们海岛的雾季,夜里巡逻的女民兵,错把起来给孩子喂奶的灯光,当成了信号弹,我听到了报告后,集合了全体民兵去搜索,一直闹腾了半宿才弄清楚;第三件就是我在机枪膛里偷放子弹,方书记叫我写过检讨的那一次……
双和叔把我的错误说了一大堆,但是,他既没有分析这些错误的原因,也没有指明这些错误的性质,这怎么能叫人口服心服呢!双和叔最后下结论说:“过去对海霞太迁就了,这次再不严格处理,还不知以后要闹出什么乱子呢。迁就只能使她更加骄傲,只有严格才能使她接受教训。再说,海霞也太年轻了,太年轻了,不成熟,不老练,领导一个民兵排是有困难的。再说,这次事故是极其严重的,应当严格处理,以免今后类似事故的发生。我提议先把海霞民兵排长的职务撤掉!当然,我们只是把我们的意见上报区委,如何处理,由区里最后决定。”
我心里非常难受,眼角里滚动着泪珠,我低下头抑制住了。
虽说一个民兵排长——一个不脱产的基层干部,因为出了严重事故,撤换一下,也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,但是,还是有的支委不同意这样做,双和叔却坚持说:“这只是个提议,事故发生了,我们不能不了了之,不作处理是不行的。”
双和叔接着又提出研究第二个问题。他说:“番薯施好肥之后,要赶紧培土,不要等天落雨,要抓紧浇水……”
我插断他的话说:“我的事还没有完呢,民兵排长由谁来接?我好交代工作。这次事故确实很大,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,我要求先把这次事故的原因彻底查清楚之后,连同对我的处理一起上报区委。”
“事故的原因不查也很清楚,夜间紧急集合,天黑风大,崖陡路滑,稍不留心,就会跌跤子,从山崖上滚下来,没有什么奇怪的。至于你的工作,等报告区委以后再做决定。”双和叔又回到他的问题上:“仓库在雨季到来之前要修理,我们岛上的农业生产绝不能落在海上渔业生产的后面,我们一定争取来一个渔业农业双丰收……”
于是,会议又讨论起生产来。
不能说双和叔不是好干部,他对生产抓得很紧,成绩也非常显著,得到了省里的奖励,报纸上也不止一次地表扬过,其他海岛也组织人前来参观。今年春天,专署还在这里开过海岛生产现场会议……但是,在阶级斗争、思想工作和民兵问题上,双和叔有他自己的看法。方书记在的时候,双和叔总是说:“老方,你是军人出身,你抓阶级斗争,抓思想,抓民兵,我这人怕动脑子,就专管生产好了。”那时,我和双和叔的矛盾还显不出来,有了什么不一致,一请示方书记他就给解决了。现在方书记走了,双和叔工作上还是那一套。阿洪嫂说他过去是单打一,现在还是单打一,虽是句牢骚话,但也正说中了他的要害。海岛解放初期,他就认为,地主、渔霸斗倒了,坏人被管制了,因此阶级斗争也就没有了,在第一次贫苦渔农代表小组选举时,他就存在这种想法,尤其是在前沿几个岛屿解放、同心岛驻军调走之后,他就认为敌人大股来不了,小股不敢来,因而天下也就太平了,枪刀可以入库了。此外,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年纪大、经验多,把我当成小孩子,我的意见他根本听不进去。这时,毛主席的教导又震响在我的耳边:“帝国主义者和国内反动派决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,他们还要作最后的挣扎。在全国平定以后,他们也还会以各种方式从事破坏和捣乱,他们将每日每时企图在中国复辟。这是必然的,毫无疑义的,我们务必不要松懈自己的警惕性。”双和叔,你的革命警惕性在哪里呢?散会以后,我先从乡公所走了出来,心情很是沉重,好象有很多话要说,但又不知从哪里说起。爷爷跟在我的后边,他以宽慰和鼓励的声调对我说:“海霞,你可不要灰心呵!”
我激动而又坚定地说:“爷爷,你放心吧,什么风浪也打不倒我,什么困难也吓不住我,我不是两年前的海霞了。”
爷爷说:“快回去做点饭吃,然后再到出事的地方看看,到底是怎么跌下去的!”
我和爷爷一齐走到路口,我停下脚步说:“爷爷,你回家去吃饭吧,我得到阿洪嫂家去看看三个小孩子。”
爷爷说:“那你快去吧!看,我给闹得把三个小家伙都忘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