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断了腿的客人

    这位断了腿的客人带有几分激动的神情坐了下来,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揉皱了的信,我接过来交给了双和叔,并给他作了介绍,他在坐位上谦恭地欠了欠身子说:“乡长,我是来找我失散多年的妹妹的。那是我们乡里给我开的介绍信。请乡长费心帮忙。”

    双和叔看完了,又把信递给我看。信是这样写的:

    同心乡乡公所:

    兹有本乡刘阿太去贵乡寻访三十五年前失散的妹妹。到时切望予以协助。刘阿太的腿是在一九四九年为救护解放军伤员,被敌机炸伤的,对革命有不少贡献,尚清贵乡多多予以照应,是为至感。

    致

    革命敬礼!

    福建惠安桐林乡公所

    X月X日谨上

    “你和你的妹妹认识不?”双和叔问。

    “唉,三四十年了,分别的时候年纪又小,妹妹是什么模样,早巳记不清了。”他接着解释说,“在三十五年前,我的爹妈北上舟山打鱼,在这里遭了风暴,触了礁,船破碎了,幸好人被救了。

    爹妈没有盘费回老家,就把我那六岁的妹妹卖到这个岛上当童养媳,就这样,一去三十五年没见面,妈临死的时候,嘱咐我一定要寻着我那苦命的妹妹……”

    我一边听一边想:“他找的不就是大成婶吗?对,大成婶姓刘,他也姓刘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现在才来找?”双和叔问。

    刘阿太从容地回答说:“唉!解放前兵荒马乱的不敢从陆上来,听说你们这边的洋面上还有外号‘黑风’的海匪,我也不敢从海上来,解放后本想立即就来,不巧,我的腿又受了伤,落了个残废。……”

    双和叔热情地说:“你算找巧了,你要找的人我们这里有。她很可能是我们东榕桥的大成嫂。”他又回头问我:“海霞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根据这个同志谈的情况,很象是大成婶。”

    “这真太好了。”刘阿太脸上流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你打算在这里住些日子?”双和叔问。

    “乡长,我是个残废,又是个孤苦伶仃、无依无靠的人;妹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,我希望政府能照顾我,我有手艺。”他指指理发工具箱说:“我会理发。”

    “噢,”双和叔考虑了一下说:“好吧,你是有功之臣嘛,我们总得好好照应呵,你先跟着海霞去认认亲,你的工作,由我们来安排,我们岛上正缺理发员哩。”

    乡公所离大成婶家隔一个小山包。我和刘阿太一边走一边闲聊,心里为大成婶高兴,又为她惋惜,大成婶见到这样一个断了腿的哥哥,会是什么心情呢?我扶着断腿阿太走上山坡。我觉得他从海上来得有些奇怪,便问他道:“你是专门来探亲的?”

    “是呵,”他谨慎地看了我一眼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搭别人的船来?”

    阿太坦然地说:“渔船上都是自己的穷兄弟,我们福建的渔船北上,我就顺船跟来了,既省些路费,又有人照应。”

    转过山包,路过我们东西榕桥镇联合办的日用百货小卖部。

    这里除供应网线、绲钩、锄头等渔农具外,还供应烟、酒、煤油、火柴、糖果之类的东西。这个小卖部的售货员(当然,叫经理也可)是谁呢?是尤二狗。这尤二狗是怎么干起售货员来的?因为同心岛没有大的集镇,要买点什么东西,都要到东沙北岙镇去,很浪费时间和劳力。双和叔就筹建了一个小卖部,到北岙镇去整批,到同心乡来零卖。既便利群众,又节省劳力。谁来干这件事?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人。双和叔想:尤二狗又不是能劳动的料,渔行的大账房,干这种事情,那还不是容易的很吗,所以就找到了他。开始双和叔也不完全信任他,经常去检查他的账目和批进卖出的价格,但是一点也找不出纰漏。不仅如此,这位“大帐房”还颇通生意经:什么季节他办什么货,不仅满足了群众生活上的需要,而且满足了群众生产上的需要。在抢收春花之前,他早就办来了镰刀;在出海之前,他就买来绲线、鱼钩;铲海蛎的时候,他就买来了海蛎铲。……至于网梭网线之类,那是随要随有,这样,他就获得了双和叔的好感和信任。所以这家伙一天到晚逍遥自在,空闲下来就坐在小卖部的门口,翘起二郎腿,拉着胡琴唱上几句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……”。这家伙唱起戏来倒忘了他的“嗯……嗯……嗯……”。

    我和刘阿太路过小卖部的时候,尤二狗正坐在门口唱他的《空城计》。

    刘阿太对我说:“这里是小卖部?我买包烟抽。”

    尤二狗收起胡琴照应他的顾客,我提着刘阿太的理发箱在门外等他。

    刘阿太付了钱拿了烟,然后半开玩笑地对尤二狗说:“看你头发长得都快能梳成辫子啦,你准备好热水,到下午我就来给你理发。让你看看我的手艺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不敢当,嗯……不敢当。”尤二狗点头哈腰地向他道谢。

    断腿刘阿太的到来,大成婶开始很为吃惊。本来嘛,三十多年和家乡断了音讯,大成婶对自己的故乡早巳淡忘,突然跑出个哥哥来,哪能不吃惊呢?“你……你是从哪里来?”大成婶以疑惧的眼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的哥哥。

    刘阿太叹了口气,伤心地说:“这都是叫旧社会逼的,亲骨肉都不认识了。自从你六岁那一年,爹妈把你卖到这个岛上,你还记得吗?当时我抱住爹妈说:‘不要卖妹妹!不要害妹妹!把我卖了也不要卖妹妹!’可是爹妈没有办法,还是把你卖了。……”

    大成婶抹着眼泪,极力回忆着当时凄惨的情景,她说:“这些事一想起来就伤心,后来也就不愿意再想这些了。”

    刘阿太声调也变得沉痛起来:“把你卖到这里,回家后,妈就病了,在她去世的时候,对我说:‘等你长大了,千万到同心岛去找找你那苦命的妹妹!’过了几年,爹也死了。我妹夫呢?”他忽而问道。

    大成婶只顾落泪了,并没有答话,刚好这时玉秀背着一筐柴草从外面回来,她惊奇地瞪着眼睛楞在那里,连柴筐也忘了放下地。她做梦也没有想到,在船上碰到的这位客人,会坐到她家里来。

    大成婶说:“玉秀,快叫舅舅!这是你舅舅。”

    玉秀这才丢下柴筐。但她没有叫舅舅,反而喊了一声:“阿妈,你怎么没有对我说起过……”

    刘阿太笑脸迎着玉秀,惊喜地说:“哎呀!这是我的外甥女吗?都这么大的姑娘啦!若是爹妈活着,还不知有多么高兴呢!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呵?”

    刘阿太苦笑着说:“穷苦人哪里还顾得上成家呵:就象渔歌里唱的:‘清水洋,浑水洋,十年一件破衣裳,天当被,海当床,娶个月亮进洞房……’哎,现在快成了孤苦伶仃的老头子了。”

    稍稍冷静下来以后,大成婶就忙着给哥哥做饭,并叫玉秀出去借鸡蛋,然后又和我商量怎么给他安排住处。我说:“大成婶,如有什么困难,乡里还可以帮助解决。如果住起来不方便,乡里空房子还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大成婶家的房子和我们家差不多。正房是里外两间,外面接连着房子搭了个草棚。一般情况是正房住人,草棚放锅灶。

    在冬天,为了取暖,一般都把锅灶从草棚移到正房去,到夏天再从正房移到草棚子里。大成婶盘算了一阵说:“不要给乡里添麻烦了,现在的锅灶还没有往草棚子里搬,就叫她舅舅住在草棚子里吧,好在天气又不太热,锅灶也就不搬了。床也有,我和玉秀睡一张,就叫她舅舅睡你大成叔那一张。……”

    我看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了,就告辞出来。刘阿太热情地向外送我,感谢对他的照应。

    我回到乡公所,建议写封公函到福建去查问一下,这并不是说,我对刘阿太有什么不信任。因为这里是海防前线,我们有责任把所有人的来历都搞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双和叔说:“介绍信不是很清楚吗?而且找的人也很对!”

    我说:“这个人到我们这里来,不只是住一天半日,要是长住下去,总得问问清楚才行。”

    双和叔同意了,他说:“这是你治保委员的事情啦,写信去问问也好。”

    我的字写得就象螃蟹爬的,怎么能写公函呢,我就把意思告诉了陈小元,请他写好,立即挂号发出。陈小元故作郑重地说:

    “你放心好了,一定遵命照办就是。”

    我走出乡公所,回到家,爷爷已经摆好饭桌等我了。在吃饭的时候,我把比赛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,爷爷也同意我的作法,但批评我事前没有把民兵们的思想打通,所以使得一些民兵不高兴。我也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思想工作没有跟上,又犯了简单化的毛病。

    以后,又讲到断腿刘阿太的身上。

    爷爷试探地问我道:“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?”

    老实说,我对刘阿太并没有明确的印象,我顺口说道:“这怎么说呢?还刚刚见面嘛,这个人倒是个很有经验的老渔民呵。”

    爷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:“不,我看他不大象个渔民。”

    我的伸出去的筷子不由地停在半空,惊奇地问:“为什么?你在船上问了他那么多,不是老渔民是回答不上来的。”

    爷爷说:“是呵,他海上的事情知道的很多,甚至比一个老渔民知道的还多,可是我还是看他不象个渔民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为什么?”我更加不明白了,也有点警觉起来。

    “别看他的脸是经过风吹雨打,象个渔民,可是他的手脚都不象,你看,”爷爷伸出他的暴出青筋的两只又长又大的手,“他的手又肥又短,哪象打鱼人的手!再说他的脚,我们渔民在船上是不穿鞋子的,又要在摇摆的船板上站稳,所以五个脚趾象扇子一样分开。你没看到吗,他的那只穿草鞋的脚呢?五个趾头却并拢在一起。再说,他性情也不象,我觉得这个人眼睛后面有眼睛。”

    我很佩服爷爷观察的仔细。但我还是弄不明白:他不是打鱼的人,海上的事情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呢?我说:“就是这一些地方不象吗?”

    “是呵,就这一些了。我也奇怪,海上的事情他知道的是太多了。”爷爷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,忽而又问我:“他的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?”

    我说:“问清楚了,他对大成婶的身世知道的很清楚,的确是大成婶的哥哥。不过,我们也写信到福建去查问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好。”

    爷爷这才放心地吃起饭来。但是在我脑子里却划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:“爷爷为什么这样说呢?”一个老渔民的眼睛是尖锐的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