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个时期,阿洪哥和阿洪嫂他们两口子的关系闹得挺紧张,简直是火镰对火石,一碰就要冒火星。外加上有的封建思想很浓的老太婆有心无意地给他火上加油,她们碰见阿洪就讥诮说:“你算什么男子汉,连个老婆都降不了!”
接着有人出来唱帮腔:“人家阿洪能耐大,将来还会替老婆烧火做饭洗尿布哩!”
臭三岛说得最起劲:“也许还要给老婆洗脚呢,你们猜阿洪床前的垫脚石上,为什么有两个窟窿?是阿洪给老婆下跪跪的咧!”一边说一边裂开满口黄牙的大嘴,前仰后合地笑着,唾沫星子满天飞。
阿洪哥是个火暴性子,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奚落呢?他本来就不同意阿洪嫂当民兵,所以关系就更紧张了。
有一次,阿洪嫂开会回家晚了,阿洪哥讨小海回来,进屋一摸,锅是冷的灶是冷的,气得火冒三丈,把门一锁自己到镇上吃馆子去了,阿洪嫂只好撬开窗子钻进屋。
阿洪哥有时说:“我这个人就象没有老婆,还是出了海,心里倒痛快。”
阿洪嫂立即回答他:“你出海我算从牢房里放了出来,禁闭坐满了。”
直到阿洪哥出海了,双方才算休战。不要以为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,这简直是两种势力的决战呵!现在说起来叫人笑痛肚肠,但是当时哭都来不及。
有一次阿洪哥提着一篓鱼鲜,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,便问阿沙道:“你妈到哪里去啦?”
阿沙说:“你来时没有看见吗?在大椿树下织网哩!”
我们看见阿洪哥回来,忙催阿洪嫂回家做饭。阿洪嫂走进院子,就听见阿洪对儿子说:“阿沙,你妈不管我们啦,没有她,我们也能过日子。”
“我去叫阿妈回来!”阿沙说。
“不要去了,来,我们自己做饭吃,你帮我烧火,放上一碗米一碗水,做两碗饭,你一碗我一碗,我们也不用管你妈!”
站在窗外的阿洪嫂看见了这爷俩的操作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,忍不住笑,捂着嘴跑回来说:“阿洪在家自己烧饭了。”
“这么说,阿洪哥有进步了?听说他在渔船上就是只干力气活,从来不做饭,这可真是个大转变呵!”我们高兴地开着玩笑,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。
阿洪嫂坐下织了没有几梭,忽然想起了什么,急忙说:“不行,我得回去,这位老兄在家里爆米花呢!”放下网梭就跑了。当时我们不知道她的“爆米花”是什么意思。
再说阿洪哥,他交代了阿沙在锅里放上一碗米和一碗水后,自己就去洗鱼,一边得意地催促着阿沙把火烧猛一点。
阿沙一边烧着火一边说:“平常都是阿妈烧的饭,我们烧出来的不知好吃不好吃。”
“放心,保准比你妈做的好吃,你快烧吧!”阿洪哥说着还是埋头洗鱼。
又过了一会,阿沙说:“锅里怎么噼噼啪啪响呢?”
“那是米快烂了,看你这个罗嗦劲,快烧火吧,”阿洪哥还不知道阿沙在锅里放了米却忘了放水,只顾洗他的鱼。
又过了一会,阿沙皱皱鼻头说:“有一股糊焦味。”
阿洪哥有点紧张,掀开锅一看,天呵,米花在锅里蹦哩!
阿洪嫂走进门忍不住笑着说:“来吃你们的炒米花!”
阿洪哥气得把鱼一丢,卷起铺盖到船上去了。
阿洪嫂笑呵笑呵,看着阿洪远去的背影,突然收起笑容,落下泪来。
开民兵会议的时候,方书记批评我的工作有缺点。我马上承认说:“我们工作的缺点是很多,参加识字班学习还不够自觉,有些人连站岗也不够重视……”
“不!不!缺点不在这里,”方书记说,“问题还在于上次我和你说过的,你要学会作思想工作,也要注意听听群众的反映,你说,香莲为什么不叫她的婆婆阿妈呢?”
这也算我们民兵工作的缺点吗?我不禁奇怪地瞪起眼睛来,很不服气地说:“香莲的婆婆就是她的姨妈,出嫁前总是叫大姨,出嫁后姨妈变成了婆婆,不改口不好,改口又不好意思,所以就什么也不叫了,再说,她叫不叫阿妈,和我们民兵有什么关系?”
“很有关系,人家说当了女民兵骄傲了,连婆婆都不叫了。还有,采珠为什么不下地劳动?”
“这怪不到我们头上。”我连忙分辩说,“在没有当民兵之前,她就在家绣花描云,没有下过地。”
“不,群众可说你们民兵不爱劳动。”
“这可是天大的冤枉!”我忍不住叫起屈来,心里很是不平。
过去妇女不劳动的也有,夫妻闹架的也有,婆媳不和的也有,谁也没有怪别人。现在参加民兵了,一古脑儿全怪到民兵头上来了。
“不要管冤枉不冤枉,”方书记说,“采珠和过去身份不同了,她既然是你们排的民兵,她就应该成为劳动能手!教育她好好劳动,这是民兵排的责任!”
要是在两年前,方书记一定抓住我的辫子说:“小海霞呵小海霞,……”我就象到了阿妈怀里,什么也不怕了,也就觉得一切困难都解决了。现在可不同啦,不是“哎呀呀,小海霞”了,而是“海霞同志”了!光出难题,真逼人呵,“是逼着鸭子上架呵。”我不由地冒出了这么一句。
方书记说:“什么逼着鸭子上架,你知道海鸥老在窝里不飞,翅膀是不会硬的!”
“那好吧,我们民兵排就来管这些事情。”
“阿洪两口子的关系怎么样啦?”方书记又出难题了。
“是油和水,任你怎么搅和,也搞不到一块,听说还提出打离婚呢!”
“穷人和富人才是油和水,我看他们两个是鱼和水,你要想法帮他们和好!”
“还和好呢,打离婚算了,气气这些落后的男子汉。”这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
天呵,工作是这么复杂,这么困难!夜里,我翻来复去地睡不着。爷爷说:“海霞,工作碰到难处了?”
“嗯!”我又想起求爷爷到方书记面前说情,要退小组长的情形。
“海上行船,浪头是躲不过去的,只有迎着浪头往前开!你要多多向毛主席的著作请教呵。”
爷爷提醒了我,我翻身起来,点起了灯,翻开了毛主席的著作,毛主席在《关于重庆谈判》一文里说:“……什么叫工作,工作就是斗争。那些地方有困难、有问题,需要我们去解决。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、去斗争的。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,这才是好同志。……”这段话是方书记叫我用红铅笔画出来的。但过去对这段话认识很不深刻。今天一读,就好象毛主席这段话是专门对我说的,觉得浑身有了力量。我没有办法入睡了,翻身起来去找阿洪嫂。脚下的路弯曲不平,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,心想:工作,也多么象这弯弯曲曲的山路,要一步一步地认真对待呵!阿洪嫂也没有睡,她眼圈红红的。
我问:“哭过了?”
她委屈地说:“不管你多么累,他不体谅你,还赌气自己洗衣服。”
这是什么话?自己够累的了,还嫌他的衣服不让她洗,这个阿洪嫂也真是,我比她更感到委屈,竞忘了是来帮他们和解的,就气愤地说:“你这么忙,管他呢,衣服他愿意洗,就叫他自己去洗,我不信我们妇女就叫他欺负下来。”
“不,我的傻妹妹,你还不懂,我宁愿给他洗衣服。他的鞋子破了,那天我把新鞋给他送到船上,他又丢给了我!”阿洪嫂竟又抹起眼泪来了。
“不要就不给他,叫他打赤脚!俗话说:‘既然走不成一条路,就分桨各划一条船。’和他分家算了!”我的火气越来越大了。
可是阿洪嫂说:“唉!海霞,你现在还不懂。……”
“不懂?真是个怪人!”我心里想:难道这是阿洪嫂吗!平时硬得象石头,现在软得象面团,这算什么鬼脾气?我说:“我明天就找他去,非把他拖回来不可!”
天刚放亮,我就到了船上,我听到旺发爷爷正在数落阿洪:“阿洪呵阿洪,这件事可是你的不对!阿沙他妈来找你,给你洗衣服送鞋子,人家比你强,给你搭了跳板你还不下船,何必自找苦吃?”
“我不能叫婆娘欺负下来!”阿洪两腮气得鼓鼓的,象含着满口水,说罢,又拿出烟来撒气。
我本来是想对他讲好话劝他回家的,一听他的口气,我又气起来。我说:“什么婆娘婆娘的?你眼里还有妇女没有?”
“哟,娘子军同志,”这时他才知道我站在旁边,“现在妇女解放了,上天了,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?”
我说:“你讲不讲理?”
“有理走遍天下,无理寸步难行,哪个不讲理?”
“你讲理就好,你上山开过几分荒地?你下地送过几趟肥?”
“我下海了。”
“三个孩子你照顾了几个?”
“我下海了。”
“打柴、烧饭、喂猪、养鸡……你做过几样?”
“我下海了。”
“下海了,下海了,就拿着下海吓人,你可真是没出息。嫂嫂这么忙,站岗、放哨、学文化,你不帮助不说,还拖人家的后腿!到底是嫂嫂欺负了你?还是你欺负了嫂嫂?”
“我搬出来,不就不拖后腿了,不就不欺负她了?”他还在强词夺理呢!
“你可真能欺负人,尽管你做的不对,嫂嫂还是忍让你,给你洗衣给你送鞋,人家说妇女心胸窄,我看你的心胸连个针尖也装不下,你算什么男子汉?你这民兵是怎么当的?若是我,不等你搬,我早就用鱼叉向外挑你啦!”
“我就要你说这句话。有男子汉当民兵还不行呀,为什么她自作主张地非要当民兵不可?”说了半天,原来他为阿洪嫂参加民兵憋了一口气,一直憋到了现在。
“我问你,为什么要组织民兵?你对毛主席的全民皆兵思想是怎么领会的?对毛主席的人民战争思想又是怎么领会的?你学习来,学习去,都学到哪里去了?”
“算啦算啦,”阿洪哥对我摆摆手,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,“我说不过你,妇女有妇女的理由,男子汉有男子汉的理由。她的好心我看到了,出海回来不给饭吃,还站在旁边看笑话,这口气我咽不下。”
我说:“你呵,你真够叫人生气的,那天嫂嫂在织网,听说你回来,就赶回家给你做饭,你自己偏逞能干,……”我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,“你别拿出海吓唬人,你当我们妇女不能出海?以后叫嫂嫂和你换一换,你在家忙几天家务看看。……”
“你当我干不了?”他还嘴硬。
“还想爆米花呵!”
他低下头嘿嘿地笑了,原来他只是嘴硬,心里早巳服了输。我的火气也渐渐消了,过去扯着他的袖子说:“走吧,去给嫂嫂陪个不是。……”
旺发爷爷已经把他的铺盖卷好了,朝他怀里一塞,我推着阿洪哥一步一歪地走上了沙滩,活象抓了个俘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