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和叔在我阿爸和刘大伯被“黑风”海匪杀害的那一年,逃上了大陆,以后又找到了中共浙南特委,参加了革命工作。
同心岛一解放,建立了乡政权,他就被派回同心岛来当乡长了。
不久,双和叔就在部队工作组的协助下,领导同心乡的群众进行了清匪反霸斗争。陈占鳌被捕了。
陈占鳌为什么没有逃掉呢?说法大不一样。有的说:在解放海岛之前,他就想逃跑,甚至把细软东西已经装了箱,由于解放军来的太快了,又首先拿下了港口,他没有逃得掉;也有的说:
陈占鳌根本就没有想逃走,他不相信解放军会打下同心岛,即使打下来,他认为也站不住脚,他还等国民党打回来哩。
在斗争陈占鳌的那一天,我也提着爷爷的鱼叉去了。有冤的伸冤,有苦的诉苦,整整开了两天大会。渔民们可真是扬眉吐气了。如果不是工作组拦着,陈占鳌早叫愤怒的人们一口一口地咬碎,一片一片地撕烂了。我恨不能一鱼叉把他叉死。阿洪嫂不管有多少人拦着,她还是跑上去在陈占鳌身上乱扭了几把,解了解心头恨。
尤二狗虽然没有象陈占鳌那样被绑了起来,但是,群众并没有放过他。他也不得不跟着他的主子上台作坦白交代,向大家低头认罪。他一件一件地历数了陈占鳌十几条大罪恶:譬如,如何勾结“黑风”杀害刘大伯和我阿爸啦;如何烧刘大妈房子以斩草除根啦;如何以搬房子相威胁,逼我到陈家当丫头啦;还有许许多多压迫剥削渔民的事……
尽管他讲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事,他还是“满腔激愤”地讲,好象受害的不是别人,而是他自己。后来,他把自己做的那些坏事,一古脑儿都推到陈占鳌身上了,说什么他也是一个“受压迫”的人啦;他做的坏事都是陈占鳌出的主意,并且“逼着”他干的啦;他像陈家的一条狗,陈占鳌叫他咬谁,他不得不咬谁啦……
说到这里,他竟噼噼啪啪地打了陈占鳌几个耳光,并且质问道:“嗯……我说的对不对呵?……嗯……”
陈占鳌立即点着头说:“对,对,对。”
尤二狗嗯嗯的更起劲了,唾沫星子直往外喷。他说:“嗯……乡亲们呵,嗯……我虽然是陈家的账房,可是,我和大伙,嗯……是一条心呵!我来揭发,嗯……我来揭发,陈占鳌家后院的假山下面有一个地窖,嗯……有一个地窖,里面藏的都是金银财宝、大米白面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突然提高了嗓门:“嗯……我要求政府,开大会公审陈占鳌!嗯……枪毙罪大恶极的大渔霸陈占鳌!嗯……乡亲们,我姓尤的过去做的事,嗯……很对不起大家,嗯……请大家原谅我,嗯……我要重新做人!……”喊完之后,还举了举拳头,就一摇三晃地走下了台。
他的话打动了若干人,可就是打动不了我。我一听到他那“嗯……嗯……”全身就发麻。我暗暗给他数着,他这一段狗屁,一共放了七十七个“嗯……”。
尤二狗在台上“嗯……嗯……”的时候,会场上就议论纷纷。
有的说:“尤二狗真的要变成好人了?”
有的说:“这家伙是属泥鳅的,滑得很!”
德顺爷爷和旺发爷爷也在嘀咕。德顺爷爷说:“这些事他不讲,别人也都知道,我不信他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还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呢!”
旺发爷爷说:“等着瞧吧。我们准备好打狗棒子,就不怕他咬人。”
我也这么想:“狗即使学会了说人话,也不会变成人的。”
双和叔在大会上宣布:没收陈占鳌的全部财产。把浮财分给渔民,先把他看押起来,第二天押到区政府去处理。
我跑到双和叔的身边说:“双和叔,也该把尤二狗抓起来和陈占鳌一齐治罪。”
双和叔说:“尤二狗表现还不错,有改造自新的决心,应该宽大他。”
我生气地反驳道:“他是个大坏蛋!”
谁知双和叔却说:“这是大人的事,小孩子不要乱打岔!”他还揪揪我的辫子。
我生气地打开他的手说:“你得民主民主,大人是人,小人就不是人?”
双和叔笑着说:“再过两年,你才有公民权呢,快到旁边玩去吧!”
我把鱼叉向地上一顿,对他瞪瞪眼睛。真把人气死了!……
这是陈占鳌被斗倒的第一个夜晚,也是一个风大雨狂的夜晚。这一次,和刘大伯领头斗争陈占鳌的那一次,大不相同。海岛是我们的了,天下是我们的了。人们的心里踏实了许多。就象旺发爷爷说的:刀把攥到我们手里了。
方排长留下的一袋米;使爷爷得到了养息,又加上精神愉快,心口痛的病已经好多了。他脸上整天挂着笑容,我觉得他又变得年轻了几岁,夜已经很深了,我已早早睡下,爷爷还坐在灯下编鱼筐。
爷爷忽然对我说:“海霞,现在解放了,把陈占鳌斗倒了,我们翻了身,你将来就有好日子过了。”
我说:“对,我要好好织网,还要到医院去看看方排长,叫解放军同志到海上去把‘黑风’抓住……和陈占鳘一齐枪毙!”
爷爷感叹道:“是呵,渔家苦了多少年,今天总算苦到头了,这可真是托了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呵。”
爷爷的话又把我引向苦难的过去。死去的亲人们又都一个个站到我的面前……夜深了,我还是不能入睡。
突然,透过风雨,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。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?整整一夜,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。
第二天清早,令人震惊的消息快得象风一样,一下子吹遍了同心岛。昨天晚上,不知从哪里上来了一股海匪,打倒了看守陈占鳌的两个渔民,把陈占鳌全家劫走了。当时,海岛刚刚解放,民兵还没有成立,解放军一个连驻在观潮山上,当听到消息赶到海滩上时,海匪的船已经去远了,便向海上打了几梭子机枪,也不知打死了几个海匪。同心岛的大祸害还是从海上逃走了。
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的当天,榕桥镇上出现了反动标语:“共产党呆不长,陈占鳌就要回来了!”“美国已打到鸭绿江边,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起来了!”“国民党就要反攻大陆了!”
当时同心岛对面的东沙岛和半屏岛还没有解放,刚刚解放了的同心岛真是人心惶惶。我不识字,听到许多人围在那里念这些标语,心里很气,人们为什么不把它撕下来?我不管三七二十—,走上去三把两把就把标语扯了个粉粉碎!有两个胆小怕事的人便走开了,他们一边走一边说道:“这个小海霞,是吃了老虎胆了?”
另一个接着说:“这是祖传的脾气,他们刘、李两家的人,就是能闯祸。”
也有不少人支持我。阿洪嫂说:“海霞,撕的好!象我们渔家的姑娘。”
这时,海花猛然从背后拽了我一把,悄悄地对我说:“有一个姓方的书记来找你!”
什么叫书记?他找我干什么?我楞了一会,不相信;可海花那个认真的样子又不象说谎,我心里有些害怕。我做错了什么事?难道这些反动标语不该撕?我对海花说:“他找我干什么?我不去!”
海花说:“他在你家里等你呢!”
我的心怦怦地跳着,走回了家。一眼就认出是方排长,我不由地失声叫道:“是方排长来了。海花这个死丫头还说来了个什么书记呢,真会骗人!”
方排长站起来,用左手别别扭扭地拉拉我的手说:“海花没有骗你,我现在是同心乡的党支部书记了。”
我这才发现方排长身上有了很多变化,虽然还穿着军装,但他的帽徽没有了。胸章符号也没有了。这时我明白了,我扑上去抱住他那条垂挂着的右臂哭了起来:“方排长,你这是为了我才……”
他拍拍我抽动的肩头说:“小海霞,傻孩子,怎么说出这种话来?解放军南征北战流血牺牲,是为革命,为天下受苦人闹翻身,不是单为哪一个人。你提着水桶到火线上送水是为谁呢?好,等有了空,我给你讲革命故事听。”
“现在就讲,现在就讲!”
“你可真是个急性子。等我办完了事,我就来给你讲。现在你领我找乡长去好吗?”
吃过晚饭,方书记果然来了。我和爷爷坐在灯下,手里编着鱼筐,听方书记讲革命故事。他说:
“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,解放大军横渡长江的前夕,我们浙南游击纵队接到上级的指示,要积极战斗,扰乱敌人后方,摧毁伪政权,迎接大军渡江。……敌人为了巩固后方,也加紧了对游击队的攻势。战斗十分频繁,有时一天打两三仗。这一天我跟随中队长李荣胜去括苍支队开会,领受战斗任务。在回来的路上,碰上了伪浙保四团的一个连。我们两个人,沿着半面山的斜坡退向山顶,敌人从三面包围上来,我们且战且走,准备从半面山的峭壁上扯着青藤杂树滑下去。谁知刚退到崖边的时候,一梭机枪子弹打了过来,把中队长的两条腿打断了。我把受重伤的中队长背到一块能挡住敌人子弹的岩石后面,又转身伏到路口旁边的小树丛中狙击敌人,因为崖陡路窄,易守难攻,一条枪守在路口,敌人就很难突破,在接连被撂倒了七八个以后,就不敢再往上冲了,只是躲在石头缝里乱咋呼。这样相持了半个钟头,我的子弹打光了。我便回到中队长身边说:‘中队长,子弹打光了,我们沿着陡崖的后坡往下撤退吧!’中队长由于流血过多,面色苍白,无力地斜倚在石头上,声音微弱地对我说:‘老方,你快撤吧,我是不能动了,把手榴弹给我,我掩护你,你快从峭壁上滑下去!’”
“我说:‘我背你下去!’”
“中队长说:‘那我们两个全都得摔碎。’”
“我从腰里抽出最后一颗手榴弹说:‘那我们就和敌人拼了。’”
“中队长不同意,他说:‘不,拼没有必要,我们还要迎接大军渡江哩!我命令你撤下去!’”
“当时我急红了眼,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。我说:‘反正我不能丢下你。’”
“这时敌人已经很近了,大声喊:‘抓活的!’”
“中队长无可奈何地看看我,忽然说:‘看,我脑子怎么昏了,这里还有重要文件哩,你快去交给淑芹。’朱淑芹是中队长的爱人,是地下交通站的联络员。接着他从沾满血迹的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本来。”
“我一听是重要文件,哪里还敢怠慢,把手榴弹交给中队长,把文件往怀里一揣。”
“中队长说:‘把我这支没有子弹的枪带着。革命的武器不能留给敌人。’我接过了枪,立即滑下了悬崖。”
“一阵密集的枪声过后,接着就是一声猛烈的爆炸。回头张望崖顶,上面升起一团烟雾——我知道中队长在包围上来的敌群中拉响了手榴弹,壮烈地牺牲了。”
“我眼含着泪水把本子交给了朱淑芹。她接过去打开一看说:‘老方,这哪里是文件,是中队长的日记本呵。’”
“我懊恼极了,捶着自己的头说:‘我真傻呵,我把中队长丢在那里了。’我俯在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。朱淑芹在外间里说:‘老方,坚强些,革命者流血不流泪。’”
“好容易我才忍住了。朱淑芹的独养儿子小铁蛋正好砍柴回来,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进门就问妈说:‘有信吗?我去送。’这个小铁蛋虽然只有十五岁,他已经是一个很能干的秘密‘小交通’了。许多报纸文件都是由他传递,很多地下工作同志都是由他去迎接,或者护送。”
“铁蛋放下柴筐走到屋里来,看见我眼圈红红的,诧异地问:‘方叔叔,你怎么哭了?’”
“我说:‘别胡说,你见我什么时候流过泪?’”
“朱淑芹同志忽然对我说:‘老方,这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纸呢,是不是一封信呵,你念给我听听。’”
“我接过那张折迭着的纸,展开一看,不错,是中队长写给淑芹的一封没有写完的信。那时我比朱淑芹多识几个字,就吭吭哧哧地念给她听。”
“因为那是中队长牺牲前写的最后一封信,这封信充满着革命精神和战斗的激情,当时深深的感动了我,我就把它抄在本子上了,海霞,我现在就把这封信念给你听。”
方排长,不,现在是方书记了,他翻开一个红布包皮的本子,就给我念起来。我怀着激动而又新奇的心情,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着。
方书记念道:
淑芹同志:
在今天的战斗中,我的两腿受了重伤,看来是撤不走了,我将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,为革命战斗到最后一口气。
毛主席教导我们: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,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。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,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,我们为人民而死,就是死得其所。”
革命的胜利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,要艰苦奋斗,要流血牺牲,要排除万难。
敌人依仗他们数量上的优势,又发起猖狂的攻击,正在缩小包围圈。方世雄同志在顽强抵抗,但他将要打完了最后的几粒子弹。情况万分危急,我不能多写了。为革命而死,是人生最大的光荣。我将含着自豪的微笑,献出我的生命。希望你不要难过,要化悲痛为力量,用更加英勇的战斗去迎接伟大胜利的明天。
一个人倒下去,十个人站起来;一个人牺牲了,千百人来接班。铁蛋已经长大,你不应该再把他留在身边,他是为革命而生的,他应当为革命而战斗。你应该让他接过我手中的枪。……
方书记念到这里,他说:“中队长给淑芹的信就写了这些,因为敌人就要冲上来了,他没能写完。”他把日记本合起来,沉思了一会儿说:
“当时我也对淑芹说:‘中队长的牺牲是为了我……’淑芹同志却说:‘不,他不是为某一个个人,而是为革命牺牲了。在战场上,同志之间相互救援,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同志的生命是应该的,因此,世界上没有任何感情比阶级兄弟之间、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更珍贵、更崇高。’……”
我静静地听着,默默地想着。方书记继续说:
“当天晚上我就要去参加新的战斗。淑芹同志说:‘老方,你把铁蛋带上吧。’我说:‘不行,还是留在你的身边吧,他的年龄还小呢。’淑芹刚刚失去丈夫,我怎么好带走她的儿子呢?”
“她却说:‘为人民服务是不分年龄的。老李在的时候,就想带他到游击队里去锻炼锻炼,是我不同意,把他留在了身边,这是不对的。老李信上说得很对,教育革命后代接好革命的班,这是一个革命者的责任,我不能违背老李的心愿。革命者的孩子,应该把他交给革命。他应该把他爸爸的枪、把他爸爸的事业接过来……’”
“我只好把铁蛋带走了。解放军一渡长江,我们就改编成了正规军。我当排长,铁蛋就在我排里当战士……”
我问:“小铁蛋呢?”
方书记说:“你们不是认识了吗?就是那个从山坡上把你拖回来的李铁军呵!”
“呵!小铁蛋就是李铁军呀,他现在在哪里呢?”我很想再见到他。
“他现在参加了志愿军,抗美援朝去了。……噢,我还差点忘了呢,”方书记好象想起了什么,“铁军在出国时,到医院里来看我。他说:‘你见到小海霞的时候,就说我要向她作检讨,我对她发了火,叫她不要生我的气。……还有,她送的水,虽然我一口也没有喝到,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一桶水。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