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海上渔家

    刘大伯和阿爸的死,对我们刘、李两家来说,真是塌天大祸。

    刘大妈和阿妈又伤心又气恨,一连几天不吃饭,全都病倒了。

    陈占鳌丝毫也不隐瞒这件事是他下的毒手,并且放出风来:谁要是再不老实,刘大伯和阿爸就是样子。

    有的听了,就象霜打的青草,一下子垂下了头,也有的人白天尽量不到我家来;德顺和旺发两个老爷爷反倒是常来我家了。

    他们两人都是孤苦伶仃的老头子,无牵无挂;来到我家,无非是想安慰阿妈几句,要么就蹲在锅台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,闷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。

    有一次,旺发爷爷闷不住了,就不服气地说:“我不信,我们就斗不过他!”

    德顺爷爷磕磕烟袋,叹了口气说:“光发狠有什么用?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嘛!”

    旺发爷爷说:“就不能夺过来?”

    德顺爷爷接着跟上一句:“怎么夺法?”

    两个人又不言语了,再问下头去抽烟。

    阿妈抚摸着我散乱了的头发,轻声叹息说:“可惜海霞不是个男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我知道阿妈的心思。难道女孩子就没有用处?我感到很委屈;但是我也承认,我没有石头哥哥那么大胆。

    俗话说:“初生犊儿不怕虎。”大人们都把怒火压在肚子里,可是石头哥哥却不怕陈占鳌。他整天扛着鱼叉,等在陈家门口;每次都是刘大妈和大伙儿拼死拼活地才算把他拉回家来,并且有时对他又劝又吓地说:

    “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,这不明明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吗?”

    石头哥哥却发誓说:“我非把陈占鳌叉死不可!”

    刘大妈没办法,只好把鱼叉给他藏了起来。

    没有鱼叉,石头哥哥也不管,他是决心豁出性命要和陈占鳌拼一场了。这天,刘大妈一把没拉住,石头哥哥还是跑到陈占鳌家的大门前,用小拳头擂着黑铁叶子包裹着的大门喊道:

    “陈占鳌,你这个杀人的凶手,早晚我要报仇!”

    这一夜,我反来复去净做恶梦。一会儿梦见陈家张筵请客;一会儿梦见刘大伯和阿爸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;一会儿又梦见我在海上打鱼,海浪就象小山一样压下来,一下把石头哥哥卷到海里去了;天黑得很,我怕得要死,大声叫喊起来,石头哥哥从海浪里钻出头来说:“别慌,抓住缆绳!”以后我好象到了岸上,忽然听到人们惊慌地喊道:“‘黑风’海匪来了,快逃呵!”于是我就听到人们纷乱的奔跑声。

    我一振醒来,听到了人们狂乱的呼喊着:

    “救火呵!快救火呵!”

    睁眼一看,窗口照得发亮。这时阿妈也被惊醒了,可是她带着病的身体动不了。我从床上跳下来,连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起火的就是刘大妈的房子。我冲过救火的人群,拼命地向燃烧着的房门扑过去,这门是从外面锁起来的,门板上飞着火苗,人们把我拉开,用木头撞开了门。房顶已经坍下来了,山坡上没有水,等从海湾里提了水来,房子已经成了一堆火灰了,只有熏黑的墙壁向着黑色的天空,张着可怕的大口。

    我拼命死喊着:“大妈!石头哥哥!”一边往火灰里扑了过去。……忽然觉着两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抓住了我。以后,我的耳朵也听不见了,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,只觉得象有几把钩子在搅我的心。

    人们都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,这是陈占鳌“斩草除根”的毒计!有的人在骂陈占鳌狠毒;有的还埋怨石头哥哥不该说那句报仇的话,惹来了灭门大祸;有的对我们刘、李两家流下了同情的眼泪。

    他们长长地叹着气说:“唉,可怜呵,欢欢乐乐的两家人,不几天就只剩下孤儿寡妇了。”

    自此以后,我是多么孤单呵!耿直的刘大伯,和蔼的阿爸,慈祥的刘大妈,还有石头哥哥,转眼之间都不见了。他们把我的欢笑,把我的希望,连同我的心一齐带走了。尤其是石头哥哥,平时无论到哪里我们总是在一块,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。每当到海滩上去拾海蛎或是到观潮山去砍柴,我总是想起石头哥哥来,傻呆呆地楞在那里,站半天。这不是我和石头哥哥走过的路吗?这不是我和石头哥哥坐过的地方吗?一草一木,都叫我马上联想到石头哥哥。有时,我好象觉得他并没有死,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,又好象他离我并不远,我能看到他的身影,也能听到他的声音。但我又清醒地知道石头哥哥和刘大妈是真的死了,我永远见不到他们了。

    一群海鸥在海湾里飞来飞去,“渔郎,渔郎”的叫声,又叫我想起那个渔姑的悲惨的故事。忍不住一阵心酸,就伏在石头上放声大哭起来。这时候我好象又听到石头哥哥呵斥我:“真没有用,光知道哭,你为什么不帮我打!”

    是的,哭是没有用的,我记起阿爸常说的一句话:“伤心忧愁,不如握紧拳头!”对,人活着就要有志气,就是死,我也要站着死!我把攥紧的小拳头狠狠地捶在岩石上,心头就象有一团烈火在燃烧。

    以后我哭的少了,不哭了。我唱的也少了,说的少了,想的多了。悲痛慢慢地变成了仇恨。仇恨又变成了力量。陈占鳌在我心里并不是那么可怕,而是变得更加可恨了。我想:如果陈占鳌再象那次一样夺我的番薯叶,我就和石头哥哥一样的反抗他,再也不会吓得哭叫了,如果我手里也有一把剪刀,我就比渔姑扎的更准,更有劲,非把陈占鳌扎死不可!阿妈的病又加重了。我知道,阿妈若不是为了把我养大,她是不会活下去了,阿妈是为我活着;如果不是怕妈没人照顾,我也不想活了。但是,我不会去投海,也不会去跳崖,我要用鱼叉把陈占鳌扎死,我死也要拼上几个。每当我看见陈家那片灰色的瓦房,我恨不能化成一把火把它烧掉,变成一个霹雷把它打得粉碎!阿爸,阿妈,你们不要恨我是女不是男,你们没有白生我,也没有白养我,我能给你们报仇呵!已经是傍晌午时分,阿妈躺在床上呻吟,我坐在床下织网。

    织呵织呵,不停地织,织得手别了筋,我拽拽指头再织。

    阿妈说:“海霞,歇一会儿再织吧!”

    “我不累。”

    不累是假,我怎能停手呢?家里吃的用的,就从我这个小小的竹梭上来呵!我好象从这密密的网眼里看见了给阿妈买的药,还有番薯干。累死,我也不能停手呵。

    我听阿妈越呻吟越厉害,就十分难过地说:“阿妈,等我织好了这张网,就去给你请医生。”

    突然,柴门子一闪,陈占鳌的账房先生尤二狗钻了进来。

    他嘿嘿地冷笑道:“嗯……你们还有钱去请医生,嗯……日子过得满不错呵……”

    阿妈欠起身子来说:“二先生,有什么事呵?海霞,给二先生拿个座。”

    我织我的网,理也不理他。一看见他那光秃秃的尖头顶和那黄鼠狼一样的眼睛,我就连骨头都觉得不舒服,一听到他那“嗯……嗯……”的腔调,全身都觉得发麻。

    他装腔作势地说:“李八十四不在了,嗯……他欠的陈行主的债也就一笔勾销了。陈行主可怜你们呵!嗯……不过,嗯……你们这间房子得让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我气冲冲地问:“为什么要我们搬房子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为什么?这是陈行主的房子,难道不能要回去了吗?嗯……陈行主要拆了它盖猪圈哩。”

    阿妈故意抢白我说:“孩子家,不懂事。”又向尤二狗说:“二先生别见怪!”

    我还从来不知道这房子是陈家的。

    我咬咬牙说:“等妈的病好了,就搬!”

    尤二狗忽然又嘿嘿地冷笑起来。他说:“嗯……你要搬到哪里去?冬天来了,嗯……你不怕把你妈冻死吗?”

    “留着你的善心喂狗吧!用不着你假慈悲。你知道我们没处去,为什么还要逼我们搬房子?哼!你逼吧,大不了是个死!”

    他仍然厚着脸皮说:“海霞,光嘴硬有啥用?嗯……这样吧,你到陈行主家当个小帮工,嗯……房子嘛,我可以帮你在陈行主面前说说情。”

    原来是以搬房子为名,逼我去给陈占鳌家当丫头呵,想得倒好!我说:“我宁愿侍奉狗,也不给陈家当丫头。”

    尤二狗说:“这是陈行主看得起你,嗯……小小的孩子不识抬举。嗯……跟我走吧:”他说着说着竟敢伸手来拉我。

    我肚子里的怒火正往上冒,你说我不识抬举吗?哼!这就“抬举”你一下。我回头照着他的狗爪子扎了一竹梭,可惜当时我没有戳瞎他的狗眼。

    尤二狗带着他那滴血的爪子走后,阿妈非常害怕。她心慌意乱地说:

    “海霞,你又闯祸了!”

    我忿忿地说:“死都不怕,还怕什么祸?兔子急了也咬人,搬就搬吧!冻死饿死也不给陈家当丫头!”

    阿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:“看来,陈占鳌对我们刘、李两家是非要斩尽杀绝不可了……”说完大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阿妈怕我遭殃,拖着带病的身子起来收拾东西。她说:“要搬就早搬吧!”

    搬到哪里去呢?阿妈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我也收起刚织了一半的网片,忽然想到我们就要没有房子了,这间房子虽然又窄又矮又暗,夏不避雨,冬不遮风,我还是对它有很深的感情,它是我的可爱的家;搬出去,我们就没有家了,阿妈又生着重病,到哪里去找个安身之地呢?我忍不住抱着半张网片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,别哭了,谁叫我们命不济来呢!”

    “阿妈,我十四岁了,我知道家里穷,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,连这间破草棚也不是自己的!”

    阿妈辛酸地回忆说:“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穷命,我是十七岁出嫁的。人家姑娘出嫁,再穷也要有一件花衣裳,可是我只有一件补了十几个补钉的蓝布袄,当时我对你姥姥说:‘没有新衣裳我不出嫁。’你姥姥伤心地抢白我说:‘十七八啦,不懂事,吃都顾不上呢,还想穿新衣裳?等你头发白了,我们也穿不起新衣裳。’”

    “结婚的时候,身上半旧的衣裳是借的,巴掌大的镜子是借的,连一个断了齿的木梳也是借的。到了婆家来,幸好还有一床破被盖,可是到了第三天,被子忽然不见了,心想:是你阿爸拿出去晒了?急忙跑到门外看看,没有。心不由地往下一沉:是让贼偷去了?我慌慌张张地去问你阿爸,你阿爸苦笑着说:‘是借的,还给人家了。’他接着回到屋里,从梁上取下一卷茅草苫子来,还是苦笑着说:‘盖它吧,反正这也挺暖和。’”

    “后来我才知道,连我吃饭的那个白地蓝花的碗也是借的。

    我知道婆家穷,可没有想到会穷成这个样子,当时我一听连手里捧的饭碗也是借的人家的,泪水就啪哒啪哒地往碗里掉;你阿爸还一本正经地逗我说:‘呃,哭什么?等日子好了,我给你买上两个大花碗,一个手里托一个。’你阿爸把我逗笑了。我说:‘那就不用拿筷子了?’”

    我们从草屋子里搬出来之后,到哪里去呢?本来德顺爷爷要我们搬到他的草房里去,但是阿妈怕连累这位一生悲苦的老人,坚决不肯去,于是我们就住到龙王庙里。这龙王庙就在榕桥镇西面一里多路的山坡上。海风从破碎的门窗里吹进来,在宽阔空洞的庙堂里,卷着尘砂乱草呼啸打旋,给人一种凄凉冷清的感觉,幸好天气慢慢转暖,虽然衣衫破烂单薄,也还能够忍受。

    一走出庙门,就看见对面山坡上,象一团火一样开满了映山红花,花儿呵,难道你不知道人间的苦难吗?为什么开得象往日一样好看呢,如果处在以前,我就会去采上一朵簪到辫子上,可是现在,我连一点心思也没有。

    阿妈天天带我去讨饭,肚子饿得咕咕叫,我也说不饿;全身累得骨头疼,我也说不累。我咬着牙忍受着,但是,这一切怎么能瞒得了阿妈呢?我也知道,阿妈是比我更饿更累呵!只不过是勉强支撑着。

    使我难以忍受的还是夜里。当我被冻醒或饿醒的时候,在朦胧中,那些呲牙瞪眼、奇形怪状的神象,真是可怕极了。好象它们也不准许我借住它的庙堂,发怒发狂地要向我扑过来。我害怕,但是我不敢说。我怕说了阿妈又要搬家,在这穷人没有立脚之地的恶世道里,能搬到哪里去呢?就是怕得再厉害,我也不能和阿妈讲呵。

    我这个十三、四岁的孩子,连“害怕”二字都不敢讲,都没有权利讲,这使我感到深深地悲伤,我不禁悲愤地问:“天地这么大,难道就没有穷人立脚的地方吗?陈占鳌连一间草棚都不准我们住,把我们孤儿寡妇赶到这破庙里,你们这些牛鬼蛇神们又来吓唬我,难道连破庙也不让我住吗?”我由悲伤又转为仇恨,又由仇恨变成了愤怒,这愤怒就象火一样烧遍我的全身,不!我不能害怕,我不能屈服,我要反抗!神像怒视着我,我也怒视着神象,我们来一个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!满腔怒火给我增添了勇气和力量。如果这时候,那些凶神恶煞猛然向我扑过来,我不喊叫也不躲藏,反正你有爪子我有手,我们个对个地拼了!以后每逢睡觉前,我总是凶狠地瞪那些神像几眼,意思是说:“你不要凶,我不怕你!”可也怪,那些凶神恶煞却像怕我似的,躲到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。

    这一天,在回庙的路上,我和阿妈是又饿又累,一步一个趔趄地向前走,迎面碰上了陈占鳌。当然他身后还是跟着那条“狗”——账房先生。

    陈占鳌吃得更胖了,两腮的肥肉垂挂着,在两个膀子之间叠了两三层。他洋洋得意地说:“这不是李八十四家吗?怎么搞成了这样子?真可怜……放着阳关大道不走,偏走独木桥。自讨苦吃。这真叫‘木匠戴枷,自作自受’呵。哈哈哈……”他笑得差点断了气。

    阿妈气得全身发颤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然后就接连吐了几口血,我把她扶回庙里,她就病得不能动了。

    我多么高兴呵,一位好心的老奶奶给了我一块比拳头还要大得多的热番薯。她说:“可怜的孩子,这么小就自己讨饭,快趁热吃了吧!”

    我是多么想咬一口呵,哪怕是一小口;但是我不能,阿妈病倒在庙里,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,我要赶快回“家”去。

    又黑又厚的乌云,紧压着观潮山顶从海上翻卷过来,天色骤然变黑了。一阵凉风差点儿把我扑倒,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地打下来,打到我的脸上,又冷又麻。我不敢把那块番薯放在篮子里,怕跑起来丢掉了,我把它捧在手里,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跟头。

    狂风暴雨。天骤然黑暗下来,观潮山躲到云里去了,村庄藏到雨里去了,海鸥躲到窝里去了,那狗那猫也都藏起来了。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暴风雨里奔跑。龙王庙,你离我还有多远呢?阿妈,你等你的女儿等急了吧。

    我不顾死活地往前跑。

    暴风雨仿佛生我的气了,它用风搡我,用雨浇我,用树枝抓我,用石头绊我,用呜呜的吼叫声吓我!阿妈,你一定挂念你的女儿了。阿妈,你莫要担心,你的女儿已经看到庙的粉墙了,她就要回到你的身边了。

    跳进庙门,番薯变成了泥蛋,我也变成泥人了。庙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,我捧着那块番薯摸索到阿妈身边。

    阿妈好象不行了,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。她说:“孩子,妈的苦……受到头了,你的苦……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……我们刘、李两家,就剩下你这条根苗了,……海霞,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子?……阿妈没有能把你拉扯大,……阿妈对不起你……对不起……”话没说完就咽了气。

    “阿妈呀,阿妈!……”我抱住了阿妈冰冷的身子,拼命地摇着,外面的暴风雨更大了。

    忽然一只手把我拉起来,我清醒了一下,认出来了。这是德顺爷爷。他说:“孩子,咱们走吧!”

    “海上风暴起,妻儿昼夜啼。”德顺爷爷也是个苦命人。他原来也有过一个儿子,叫阿才。有个儿媳妇,还有一个两岁的小孙儿。德顺爷爷是有名的船老大。有一次去远洋捕鱼,海上突然起了特大风暴,家属们都万分焦急地等在埠头上,到处是妇女、孩子的哭声。

    有的船慢慢回来了,就是不见德顺爷爷的船。大家等得几乎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时候,从翻腾的海涛里冒出了德顺爷爷的船,人们欢呼起来,拥向自己的亲人。谁也没有注意船上少了些什么。最后跳下船来的是德顺爷爷。他象吃醉了酒一样,趔趔趄趄地走着,仿佛两条腿都拖不动了。他的儿媳妇追到他的身边问:“阿爸,阿才呢?”

    德顺爷爷什么也不说,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,径直从他儿媳妇身边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儿媳妇在他后面追赶着,拼命地叫喊着:“阿爸,阿爸,阿才呢?”

    德顺爷爷不回答,还是向前走。他聋了?哑了?同船的渔民走过来对阿才媳妇说:“阿才嫂,你莫追问了。”

   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。

    当风暴卷来的时候,德顺爷爷要阿才奔向船头去扯帆篷,一个大浪把船打得侧歪起来。阿才一失手没有抓住绳索,一个开花大浪扑上船头,把他卷到海里去了;阿才的脸好容易从浪里钻了出来,叫了声:“阿爸,救我!”又被一个浪头打下去了。

    这一声叫喊,撕碎了德顺爷爷的心,他的脸色立即变成了铁青。

    船上的渔民都喊:“德顺爷爷,快停船救人!”

    凡是出过海的人都知道,在大风大浪里,小小渔船就象片树叶一样随波逐浪,一会儿被抛上浪尖,一会儿又被摔下浪谷,船是万万不能停的。如果一停,小山般的大浪劈头砸下来,船就会被打得粉碎。这时全船人都紧张地看着德顺爷爷,等待他作出决定:是冒着全船覆没的危险停船救儿子呢,还是舍了儿子保护全船人的生命安全呢?只见德顺爷爷把舵把一拧,大声说:“开!”

    有人被德顺爷爷这种精神深深感动了,抱起桅杆大声哭起来。德顺爷带喊道:“哭什么?别误了开船!”

    德顺爷爷就这样失去了儿子。他象病人一样回到了家,拿起酒壶,几口浇了下去,伏在桌子上,放声大哭起来。儿媳妇不久改嫁了,把小孙儿也带走了。

    德顺爷爷失去了一切希望,从此身体也衰弱下来,头发也很快都全变白了。

    德顺爷爷的房子是里外两间的石壁草房。原来里间是阿才夫妇住的,德顺爷爷就住在外间。屋外面还有一个小草棚,是放锅灶柴草用的。自从儿媳改嫁之后,就把锅灶搬了进去,人住里间,锅在外间。德顺爷爷领我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摔碎了他那老酒瓶子。他说:“海霞,爷爷从今天起,不喝酒了!”

    从此,我就和德顺爷爷相依为命,组成了一个新的家。从我们这几家人的遭遇,也就看出海上渔家的苦难有多么深重了。

    正象渔歌里唱的:

    渔家胸口三把刀,

    渔霸海匪加风暴;

    渔家面前三条路,

    挨饿跳海坐监牢!

    吃的是:

    半碗野菜半碗泪,

    睡的是:

    半床风雪半床草。

    船上鱼虾难饱肚,

    家里儿女难养老。

    问老天:

    世上纵有千条路,

    哪有渔家路一条?

    苦难深重的渔家,

    你的救星在哪里呵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