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童年是悲苦的。但是,我还不懂得仇恨,不懂得忧愁。
我有我的欢乐:阿妈用她的破棉袄给我改了件小棉袄,尽管棉絮又碎又旧,已经不暖了,我还是觉得又好看又暖和;如果吃一餐番薯做的稀饭,我也觉得又香又甜;人家有一个母亲,我却有两个——刘大妈比亲妈还要亲,并且还有一个哥哥,当别的孩子欺负我的时候,石头哥哥总是来保护我。其实,并不是每次都需要他,我自己也能保卫自己。
石头哥哥十三岁的时候,在我眼里,他简直成了大人了。虽然他比我只大一岁,可是什么事我都听他的。差不多我们每天都在一起,一道去铲海蛎、拾海菜、扒海虾,到观潮山上去打柴……
石头哥哥是个硬性子,是一个“山塌不后退,浪打不低头”的人,胆儿大的出奇。有一回,海花的柴刀掉到悬崖下面去了,海花在哭,别的孩子也没有办法。石头哥哥说:“哭有什么用?不会下去拿上来?”
有的孩子探头望望足有两丈深的悬崖说:“你狠什么?你敢跳下去,就算你胆大!”
“跳就跳!”
石头哥哥立即纵身跳了下去。他把柴刀扔了上来,自己却爬不上来了,因为他跌伤了腿。幸好德顺爷爷也来打柴,用捆柴的绳子把他拖了上来。
德顺爷爷一边给他裹伤,一边心疼地说:“你这个楞小子,以后别干这些傻事情了!”
石头哥哥却说:“这次我没有跳好,下次跳个不跌伤的给你看看!”
德顺爷爷笑笑说:“你呵,和你阿爸一个样,真是块石头!”
我很喜欢石头哥哥这种脾气。
有一天,我和石头哥哥去拾番薯叶,很快就拾了一大堆。我们是多么高兴呵!小小的心灵真容易满足,如果碰巧拣到一块刨剩的番薯,那就比拾到个银碗还喜欢。
我们装好了筐,高高兴兴地往家走,迎面碰上了渔霸陈占鳖。他穿着青色的长袍,黑缎马褂,戴着大礼帽,一步三摇地走到我们面前,他胖得象一头肥猪,又粗又短的脖梗儿都胖没了,圆滚滚的小西瓜般的脑袋;就象安在两个膀子上。两只贼眼,轱辘轱辗地直转,好象随时随地都在搜寻着什么东西。他身后跟着他的账房先生尤二狗。
陈占鳖用他的文明棍戳戳我们的筐,又敲敲石头哥哥的头说:“小鳖崽,这番薯叶子是从我的地里拾的吧?把它送到我的猪圈里去!”
石头哥哥横了他一眼,没吭声,还是低着头照直向前走。
这一下可惹恼了这个“渔霸王”。他紧赶了几步,举起文明棍,对着石头哥哥的头打了下去,并且辱骂道:“你的耳朵里塞了狗毛吗?你这个小鳖崽!”
石头哥哥还是一声不吭,他把筐往地上一摔,猛不防一把夺过陈占鳌的文明棍,一头提在手里,一头抵在地上,用脚当腰一跺,“卡嚓”一声,文明棍成了两截。
陈占鳖气得发了疯,他对尤二狗说:“二先生,你把这个小鳖崽给我绑起来!一条小泥鳅,还想成龙啦!不给他点厉害尝尝,他还不知道海水是咸的,”接着几脚就把竹筐跺了个稀烂。
石头哥哥一边挣扎一边骂,可是,还是被绑起来了,头也被打得出了血。我吓慌了,站在旁边只是哭。
石头哥哥瞪瞪眼呵斥我说:“海霞,真没有用,光知道哭,你为什么不帮我打!”
就在这一年的春节,冬汛终了,渔民们谢了海,都准备过年了。
刘大伯、李双和叔叔还有我阿爸,三个人经常在我家悄悄地商量事情。开头,我还以为他们是商量春节后出海的事情呢,原来是另外一件事。我很好奇,一边给他们烧水,一边支起耳朵听。
阿爸说:“今年我们不能象往年那样忍欺受骗了,我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,陈占鳌不答应我们的条件,我们就坚决不出海。
工资还是要发,拖欠的鱼钱也得给,不然我们出了海,家里人怎么活?”
双和叔说:“若是陈占鳌不答应呢?……”
刘大伯说:“我们要把渔工和贫苦渔民串连起来,不答应条件不出海!这次非和陈占整算算账不可:我算把陈占鳌看透了,他的心越来越狠毒,他不把我们渔民的血汗榨干是不甘心的!”
我一听是和陈占鳌算账,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。在给他们端茶的时候,我对刘大伯说:“和陈占鳌算账的时候,可要记住,把我们那筐番薯叶要回来!那个竹筐也要叫他赔!”
刘大伯笑笑说:“小海霞,陈占鳌欠我们的债,算也算不完,可不光是一筐番薯叶。”
我奇怪了:“陈占鳌还欠我们的债?”
“对,他欠我们的债,……”刘大伯把茶碗接在手里,忽然又伺我:“小海霞,你会唱渔歌吗?”
“当然会。会唱很多很多呢!”
“唱个给我听听!”
大人们竟要听我们孩子唱歌,我高兴极了,拉开嗓门唱道:
什么鱼出世两条须,
什么鱼出世没眼珠,
什么鱼出世傻呆呆,
什么鱼出世滑溜溜?
乌贼出世两条须,
海蜇出世没眼珠,
…………
刘大伯不等我唱完,就说:“海霞,你唱的这个没有意思,我教你唱个有意思的好吗?”
“好!好!”我高兴地跳跳脚拍拍手。
接着他就教我:
捕一万斤鱼,
流了多少汗,
过过秤变成六七千,
压压价变成四五千,
拖拖期变成两三千,
吃个倒账两手空,
眼泪只好往肚里咽。
这算什么渔歌呢?刘大伯真会逗人。我顽皮地说:“刘大伯编的不好听,又不好唱,才没有意思呢,我不唱,我不唱!”
刘大伯象对大人一样认真地和我说:“海霞,你还不知道我们渔民的苦处,‘四六行’剥削我们还不算,他们还和冰鲜商勾结起来,在海上过秤,过秤后不给现钱,给一张水票(凭单),等汛期终了,再去结账,用压秤、压价、拖欠这些鬼办法,一层一层剥削我们……”
“为什么把渔行叫四六行?”我听不大懂。刘大伯就给我解释:“比方说,我们打了十条鱼,叫陈占鳌拿去六条,我们只得到四条,所以我们渔民把渔行叫作‘四六行’。就这四条鱼的钱,陈占鳌还拖欠着不给我们。物价一天一个样,上午能买一斗粮的钱,下午就只能买八升了。钞票越来越不值钱,等他把钱给我们的时候,四条鱼的钱就变成两条鱼的钱了。陈占鳌家为什么那么富?就是我们的血汗养肥了他!”
“那怎么不跟他要回来呢?”
“陈占鳌有钱有势,单单几个人斗不过他。众人拾柴火焰高,要把大伙都联合起来,才能斗倒他。”
“你叫我唱渔歌有什么用?”
“有用,你一唱,渔民们就懂了,知道谁剥削我们了,大家就会齐心。你一个人唱还不行,你不是有很多小朋友吗?你把她们都教会,唱歌的人不就多了吗?”
真想不到,唱渔歌还有这样大的用处。我是个急性子,说唱就唱,丢下茶壶,立即跑了出去,连水也不给他们烧了。一会儿我就把我的好朋友们都叫到了沙滩上,什么瘦高个儿云香呵,小胖姑娘海花呵,黄毛丫头玉秀呵,……都找来了。
我们都很喜欢唱,可是唱得最好的还是云香姐。她的嗓音好,说起话来象个银铃铛在响,唱得又动情,有时唱得大人们都落下泪来。她不仅会唱,还会编词儿。刘大伯教的词儿经过她一编,忽然变得好听了:
捕一万斤鱼哟,
流了多少汗呵嗨,
压秤压价又拖欠哟,
万斤鱼变成了两三千呵嗨,
吃个倒账两手空哟,
眼泪只好往肚里咽呵嗨!
…………
我们唱呵唱呵,满街上到处都是我们的渔歌声,连男孩子们也都会唱了。
这一天我们在街口上唱渔歌,德顺爷爷和旺发爷爷正在太阳地里吸着旱烟聊天,他们把我叫过去,问道:“小海霞,你们的渔歌唱得好,唱的都是渔民心里的话,这是谁教的呵?”
“是我们自己编的呵。”我吞吞吐吐地说。
他们当然不相信我们自己会编出来。旺发爷爷拉我过去,不满意地说:“小海霞,爷爷又不是坏人,你干吗还瞒着我?”
我为难了,到底说不说呢?我不愿意在这两位好爷爷面前撒谎,我说:“是刘大伯不叫我说嘛!”
旺发爷爷忽然笑笑说:“好,不叫你说,你就不要说呵。”
到了晚上,刘大伯、阿爸和双和叔正在商量事情的时候,忽然旺发爷爷和德顺爷爷都到我们家来了。
他们一进门就对刘大伯说:“要和陈占鳌算账,有我们两个一份!”
刘大伯奇怪地说:“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?”
旺发爷爷说:“是小海霞告诉的呀!”
我生气了,连忙否认说:“不对,不对,我才没有告诉你呢!我是说刘大伯不叫我讲嘛!”
大家一听,都哈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。后来我才明白我说漏了嘴。大人们的心眼可真多!德顺爷爷说:“海霞,你们渔歌唱得好是好,就是有点不过瘾。陈占鳌这狗娘养的,敲我们的骨头,吸我们的血,非把他编进去不可,我给你再编上几句。”他接着唱道:
陈占鳌是吸血鬼哟,
渔民的血汗全榨干呵嗨,
不发工钱不出海哟,
大伙快来把账算呵嗨……
坐在一旁织网的阿妈,一听把陈占鳌也编到渔歌里去,就担心地说:“你们能不能斗过陈占鳌呵?人家有钱有势,听说他和‘黑风’还是拜把子兄弟呢!”
提起“黑风”海匪,渔民们总是把他当成凶神恶煞。岛上有句俗话:“提起‘黑风’,胆战心惊;大人发抖,小儿吞声。”就是说夜里小孩哭,只要说:“‘黑风’来了!”小孩就吓得不敢哭了。有的渔民出海之前,祭海的时候,总是祷告:“娘娘有灵,保佑别碰到‘黑风’。”也有的渔民若是打赌发誓,也说:“若是我说话不算话,叫我出海碰上‘黑风’。”
“黑风”海匪不光是凶狠,而且很狡猾。渔民们没有一个认识他的,他行劫杀人的时候,自己从来不出面。就是他自己亲自出马,也从不露真形,都是戴着黑色面罩。他们来去无踪,住的巢穴也是迁移不定。有一次听说他为了和陈占鳌拜兄弟,曾在葫芦湾口外的虎头屿住过,那时吓得岛上胆小的人们白天不敢出门,夜里不敢睡觉,窗口不敢透出灯光,烟囱里不敢冒出炊烟!“黑风”到底是什么样子?连最老的渔民也不清楚。人们都把他当成妖魔鬼怪,象一股黑风一样,刮来刮去,就是在海上遇上大风暴,有人也说这是“黑风”海匪使的妖法。
阿妈这一提,我见双和叔把头低了下去,我也不由得害怕起来。
刘大伯说:“要吃鱼鲜,就不怕下海。前怕狼后怕虎,什么事也干不成。”
阿爸也说:“这条路也是陈占鳌逼我们走的。拼死总比饿死好!我们绝不能三心二意。”
双和叔犹犹豫豫地说:“就怕大家心不齐。”
阿爸说:“陈占鳌有钱有势,又狠又毒,确是个不好惹的家伙,可是我们手里攥着他的把柄,不怕他不低头。若是大家知道陈家祖祖辈辈用水银秤来坑害我们渔家,非把肺气炸了不可,哪能不齐心?”
刘大伯对阿爸说:“你说的那杆水银秤,一准可靠吧?”
“可靠!”阿爸十分肯定地说,“我在他家当了半辈子渔工,陈占鳌就是不让我动他的秤,我早就起疑心了,知道里面一定有鬼。今年春节,除夕那天夜里,我趁着陈家花天酒地大吃大喝的时候,我把那杆秤拿到仓房里,试了好几回,保管错不了。”
“那就好,”刘大伯放心地说,“等到节骨眼上,就给他揭出来,这一闷棍非把陈占鳌打懵了不可。”
我忍不住好奇地问:“什么叫水银秤呵,这么厉害?”
阿爸说:“大人商量事,小孩子不要乱插嘴,更不要到外面乱说。”
我不服气地说:“真是冤枉人,我才不会乱说呢!”
“‘小孩嘴里掏实话’,不说也会滑了嘴,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。”
“哼!”我还想说几句不服气的话,可是看见旺发爷爷和德顺爷爷眯起眼睛对着我笑,我就把不服气的话又咽回去了。
这一天我正在街上唱渔歌,陈家的账房先生尤二狗听到了。他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嗯……海霞,你唱得很好嘛,嗯……也唱个给我听听。”这家伙说话总是“嗯”呵“嗯”的,听了叫人恶心。
我就唱给他听:
船顺水呵帆顺风哟,
阿哥打鱼在海中呵嗨,
阿妹助你一把力哟,
网网不落空……
他连忙摇头说:“嗯……不,不是这个,是你刚才唱的那个,嗯……是谁教你唱的呵?”
我故意说:“是你叫我唱的呵。”
他左问右问,我还是不说出来。他就骗我说:“嗯……你只要说出是谁叫你唱的,嗯……我就给你一块龙洋(银元),买花衣裳穿。”
果然他从袋里掏出一块龙洋来,放在他掌心里,托到我的面前。
“谁要你的臭钱:”我一巴掌把钱打在地上。
他一边拾钱一边骂道:“不识抬举的东西!以后不准你唱!”把“嗯……嗯……”都气没了。
“你管得着我唱渔歌?不叫唱,我偏唱!”于是我高声唱了起来。
他忽然扭起我的胳膊,恶狠狠地说:“你这个小丫头,要造反呵!”
我故意大声喊叫起来:“尤二狗打人了,尤二狗打人了!”
这时很多在外面晒太阳的渔民都围了上来。德顺爷爷说:
“尤二先生,你这就不对了。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,你是堂堂的裕丰渔行的大账房,这可有失体面呵!”
尤二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夹起尾巴走了,人们放声笑了起来。……
春三月,是黄鱼汛。渔工渔民们都不出海,急得陈占鳌直跺脚。刘大伯借祭海为名,把大家召集在沙滩上。他对渔民们说:
“陈占鳌不发工钱,我们不出海;不先给粮食养家,我们不出海;以后再压秤压价,抬高粮价,我们不出海!……”
大榕树下都站满了人,我们那些唱渔歌的孩子们也都来了。
陈占鳌右手提着崭新的文明棍,这根比石头哥哥给他踩断的那根更粗更亮,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家面前,说:“乡亲们,我姓陈的从来没有亏待过大家,压低鱼价这并不是我的错,这是冰鲜商的事。如果鱼价高了,他们不要,鱼不烂到舱里才怪呢!……”
阿爸在人群中大声说:“这是你们和冰鲜商串通好了的,压价四成,各分两成!……”
陈占鳌一道凶狠的目光横向我阿爸。他说:“李八十四,你能拿出证据来吗?说话可要凭良心!”不等阿爸回答,他又接着说:
“拖欠工资,我也是不得已,冰鲜商不给我鱼钱,我陈占鳌也生不出钱来。我比大家还着急呢,你们看,这就是我向冰鲜商催钱的信件和电报,……你们看……”他摇晃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纸头。
闹闹嚷嚷的人群,象一锅沸水突然被浇进了一瓢冷水,一下子沉默了。
陈占鳌一见他的花招发生了效力,一按自来火,“啪”的一声,点上了一支香烟。他说:“乡亲们,我姓陈的向来堂堂正正,从来没有用大斗小秤来坑害过别人,我称鱼称米都是用的一杆秤,一个筐,我称米给你们,总是秤尾翘得高高的;我收你们的鱼,总是把秤尾压得低低的,……我算对得起大家了。没有想到今天,大家反而恩将仇报,和我过不去……”
接着人群里就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。
有人说:“是呵,也许是冰鲜商拖着钱不还,陈占鳌哪有钱发工资呵!”
“和冰鲜商的事我们闹不清,陈占鳌过秤我们是亲眼看到的。”
“这么说,我们是应该出海了。”
德顺爷爷急得直搓手。他挤到刘大伯面前说:“有的人都泄了气了,你看怎么办?”
刘大伯说:“不要急,陈占鳌不仅是只狼,还是只老狐狸。等一下,我们就要把他的狐狸皮剥下来!”他又凑到阿爸耳朵上说了一阵,阿爸就从人群里挤出去走了,有的人也想跟着走;刘大伯说:“大家不要散,陈行主不是叫我们拿出证据吗?我们有证据!李八十四给我们拿证据去了。”
陈占鳌阴险地冷笑着说:“我也想看看你们有什么证据。”
不一会儿阿爸提了一杆大秤来。这是一杆六尺多长的红木秤。我看到陈占鳌一见拿来了秤,就象挨了一鞭子似的,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。
刘大伯接过秤来,在手里掂了掂,对大家说:“大家看看陈行主是怎么照看我们渔家的吧!”
他屈起腿来,两手握住秤杆两端,狠命向膝盖上一磕,“卡嚓”一声秤杆断了,原来秤杆是空心的,里面装了水银。人们又震惊又气愤,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……
这哪里是秤,这分明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杀人刀。它是陈家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发家宝。空心的秤杆里装了水银,他们收渔民的鱼时,就秤头朝上秤尾向下一捣,水银就滚到秤锤一头,看起来秤杆很低,好象少收了鱼,其实把一百二十斤鱼当一百斤收去了;若是卖粮食给渔民,他们就把秤尾朝上,秤头向下一捣,水银就滚到粮食一头了。我这才知道,奶奶用我阿爸换的一百斤番薯丝,就是这样变成八十四斤的。
这杆秤就象一股风,把大家的怒火,一下子吹旺了,呼呼地燃烧起来。哪一家没有吃过这杆秤的苦头呵!陈占鳖趁大家看秤的时候,便悄悄地溜走了。
大成婶说:“陈占鳌家真是好狠心呵!”
阿洪嫂指着陈家的灰瓦房骂道:“应该放把火,烧了这个狐狸窝!”
德顺爷爷说:“乡亲们,别的剥削不说,就这杆秤,从我们祖祖辈辈身上刮去了多少血汗呵?非和他算老账不可!”
“走!找陈占鳖算老账去!”刘大伯把半截秤杆向当空一举,人们就呼呼啦啦地跟着他,象潮水一样涌到了陈家关得紧紧的大门前。
人们愤怒地吵嚷着:“如果不开门,就把门砸烂了!”
一会儿陈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,尤二狗从门缝里侧着身子挤了出来。他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,嘻皮笑脸地说:“嗯……乡亲们,有话好说,嗯……这杆水银秤是陈家祖上留下来的。嗯……陈行主也不清楚……陈行主顾念大家的苦处,答应大家的要求。第一,嗯……先发工资。第二,嗯……每户先发一百斤番薯丝。第三,嗯……另改新秤,保证公平交易,童叟无欺。渔汛不等人,嗯……请大家明天就出海吧!”
他嗯嗯地说完了,又从门缝里缩了进去。
渔民们提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,斗争胜利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听到大人们也哼起了我们唱的新渔歌。我幼小的心灵,第一次尝到斗争胜利的欢乐。我跑到刘大伯的身边兴奋地说:“刘大伯,陈占鳌是怕你的。”
刘大伯笑笑,指指散乱的人群说:“不是怕我,‘众人拾柴火焰高’嘛,是怕大家!”
我又关切地问:“以后陈占鳖就不敢再欺负我们了吧?”
刘大伯说:“只要大家齐心,他就不敢啦!”
这时,德顺爷爷赶了过来,低声对刘大伯说:“别看今天陈占鳖低了头,他是看到‘众怒难犯’,怕吃了眼前亏,背后他可把你们这几个带头的恨死了,以后可要当心点,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,是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的。”
这些话提醒了刘大伯,他说:“大叔,你说得对,我们以后多提防他就是了。”
德顺爷爷和刘大伯的谈话,给我满怀胜利喜悦的心情上投下了忧虑的暗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