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阿爸和我

    旧社会,在我们小小的同心岛,就有两家渔霸三家渔行。渔民把他们叫做“两把斧头三把刀”,正象渔歌里唱的:

    有活路莫来同心岛,

    同心岛渔民苦难熬。

    头顶两把杀人斧,

    胸对三把剐骨刀……

    就在这种世道里,我一生下地,先感到的是饥寒,一开始懂事,先知道的是仇恨。

    我家姓李,阿爸的名字叫李八十四,谁都说这是个奇怪的名字。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痛苦和辛酸呵!这些事情是我长大后从阿妈嘴里知道的。

    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讨海人,有钱人家骂我们是“咸水牛”。我那爷爷和奶奶,不分春夏秋冬,一年到头出海捕鱼,风里闯,浪里钻,还是吃不饱穿不暖。在阿爸十二岁的那一年,爷爷生了病,不能出海捕鱼,家里断了炊,奶奶对阿爸说:“你去挖点野菜来下锅吧!”

    阿爸摇摇头,坐在门口哭起来了。

    奶奶很生气,怪阿爸不体谅大人的难处,偷懒!她把破竹篮儿丢到阿爸脚边生气地说:“你去不去呵!十二岁的人了,不懂事的东西!”

    阿爸还是不动,泪水噗簌噗簌地往下流。奶奶正要举手去打阿爸,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唱起了渔歌:

    山葱苦莱无处寻,

    观音土早挖干净,

    花莲子菜连株吞,

    茅节节根当点心。

    没法混,

    小娃卖到福建去,

    小娘卖到沈家门……

    奶奶一听才知道野菜都挖光了,错怪了阿爸。有什么办法想?总不能看着病人饿死呵!奶奶一狠心,就把阿爸押给了渔行主陈逢时(也就是渔霸陈占鳌的父亲)家当渔工,换来了—百斤番薯丝。背回家来一过秤,只有八十四斤,奶奶气得直哭,跺着脚骂这些没心肝的渔行主。她一把抱住阿爸说:“孩子,你爸病着,别怪妈狠心。”

    阿爸说:“妈,别说了,我懂事了,给他家当渔工的也不是我一个!”

    奶奶送阿爸走出门去,哭着说:“你可要记住这笔账呵!”

    阿爸说:“妈放心,我忘不了这仇,就象我忘不了姓李一样!”

   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陈逢时家走去,他怕让奶奶看到他的泪水呵!到了渔行里,阿爸往柜台前面一站,渔行主陈逢时就用文明棍点着阿爸的头说:“小鳖崽你来了,看你瘦得象个猴子,准是个只能吃不能干的家伙,你叫什么名字呵?”

    阿爸恶狠狠地说:“我叫八十四斤!”

    “什么?什么八十四斤?”陈逢时奇怪地瞪着阿爸。

    “八十四斤地瓜丝!”阿爸咬牙切齿地回答他。

    “哈,哈,哈,……”陈逢时明白了阿爸的意思,大笑了一阵说,“你还不满意呵,老实说,穷鬼不值半文钱,八十四斤地瓜丝就是便宜了你!”

    这个悲惨的故事一下子就在全岛传开了。“八十四”就成了阿爸的名字,这是仇恨和苦难化成的名字。八十四斤地瓜丝,这就是一个渔工的身价呵!

    我出生那年,爷爷奶奶早巳去世,阿爸阿妈也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。按说生下我来,两位老人应该喜欢,可是我生下来是多余的。当时岛上溺婴的事情很多,重男轻女是几千年来阶级压迫、封建迷信遗留下来的恶习,生下男的拼死拼活也把他养大,生下女的就放在脚盆里溺死。儿媳妇生了女孩,全家都不高兴,做婆婆的就在气头上把孩子溺死。可是,我的爹妈怎么能有这样狠心,溺死自己的亲骨肉呢?阿妈说:“拼死拼活也要把她养大,是男是女总是自己生的!”

    可是阿妈吃野菜和番薯叶,怎么会有奶水呢?我饿得直哭,死咬住阿妈的奶头,连血都吸出来了。

    阿爸无可奈何地说:“孩子哭得实在可怜,要养也养不活,我看还是送给人家吧!”

    阿妈同意了,她一边用衣服包裹着我的身子,一边流着泪对阿爸说:“可要挑个住得近些的好人家,以后还好常去看看!”阿爸苦笑了一下,抱起我,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,然后叹了口气,顺手拖着门口的一个洗脚木盆就向沙滩上走去。正是涨潮的时候,阿爸就把我盛在木盆里,放在沙滩上。阿爸说:“孩子,你到大海上去吧,活了命算你有福,活不了也别怪爹妈,谁叫你错投了胎来呢!”

    当时我哭得很厉害,阿爸又说:“你还哭,你是不想走呵,在这个恶世道里,你活着也只有受苦受罪,去吧!没有什么舍不得的。”

    阿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沙滩。这时正是涨潮的时候,潮水一浪赶一浪地扑向滩头,眼看就要扑到木盆边了,阿爸又转身往回里跑,想把我重新抱在怀里,我的哭声象把挠勾一样抓住了阿爸的心呵!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没有把我抱回家。

    阿爸从沙滩上回来,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,两手抱着头,呆在那里,象个石头刻的人。他不敢到屋里去见阿妈,头越垂越低,都垂到两腿中间去了,连刘大伯站在他的面前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这位刘大伯也是陈占鳌(这时陈逢时早巳死了)家的渔工,为人耿直,秉性刚烈,是个“冻死迎风站,饿死不弯腰”的人。海上的本领谁也比不了他:识水性,懂鱼情,辨风向。别人打不到鱼,他能打到;刮着七八级大风,别人不敢出海,他敢出海。在渔工中他的威信最高,是渔民兄弟们的主心骨,连陈占鳌也怕他三分。他和我阿爸是生死之交。

    他晃晃手里的酒瓶子说:“李老弟,你怎么了?我给你贺喜来啦!”

    阿爸这才抬起头来,伤心地说:“刘大哥,穷人家生了孩子算得了什么喜?叫我送给海龙王了。”

    “嘿!你呵!”

    刘大伯急忙把酒瓶向阿爸脚边一丢,一口气跑到沙滩。

    这时潮水已经托起了木盆,我在潮水的波浪上飘荡着,刘大伯纵身扑进潮水,把我抱了回来。他有点埋怨地望着阿爸说:

    “富人家的孩子是人,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人,一定要养活她!”

    阿爸苦笑着说:“难道我就不愿养活她?她妈没有奶,让她喝海风长大?”

    刘大伯沉思了一会儿说:“有办法,叫你嫂子给石头断奶来喂她!”不等阿爸回答,他就抱着哇哇啼哭的我,大步流星地跑回他家。

    石头是刘大伯的独生儿子,这时才一周岁。刘大妈给他断了奶,就来喂我。刘大妈为我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累呵:待我比亲生的还要亲。

    当阿妈来看我的时候,刘大妈说:“你这做妈的,快给这小东西起个名儿吧!”

    阿妈想起了阿爸那奇怪的名字,一阵心酸,说:“穷渔工家的孩子,还要什么名儿?丫头呵妮子地叫着吧!省得象她阿爸一样,叫起来让人伤心。”

    刘大伯说:“不,我们人穷志不穷。人家说穷人生来就是下三辈,我们非给这孩子起个好名儿不可!”

    阿妈说:“这孩子的命是你从海上拾回来的,你就给她起一个吧!”

    刘大伯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袋,回忆着说:“我从海上抱她回来的时候,太阳刚刚升起来。满天红霞正在海上飘着,我当时想:这孩子是会有福的。就叫她海霞吧!”